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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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種婉轉的規勸。

    但是當年的唐菲是聽不透這層意思的,她覺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長,她是她自己的媽,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

    “你還是個孩子”,這話不難聽,就是太輕飄了,張嘴就來的話,早就打動不了唐菲的心。

    俞廠長可以讓她感到害羞,但壓抑不了她離開翻砂車間的念頭。

    他不吃她這一套,可她實在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直接和廠長說話的機會。

    遺憾的是他不吃她這一套,那麼她又上哪兒去找别的套數呢。

     她想到了那塊寶石花男表,從前舞蹈演員留給她的“紀念”,她一直把它當做在最必要時應急的财産收藏着,現在她想到這塊手表。

    她左思有想,問了自己無數遍:現在是最必要的時候嗎?是的,她又無數遍地回答着。

    隻有盡早離開翻砂車間才能保住她的容顔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愛它們。

    她大愛她的容顔了,因此她必須獻上她的手表。

    她真還是個孩子:她以為的巨大财産,所有的人必定也都這樣以為。

    她找出手表,用手絹仔細擦拭一遍,上滿了弦,然後就揣着悄悄作響的表又一次走進俞大聲辦公室,她要把這塊寶貴的手表獻給俞廠長,讓他開恩調她離開翻砂車間。

     她第一次推開門時,屋内有幾個人正和俞大聲說話,她就關上門出來,在外邊閑蹲了一會兒。

    再去,辦公室裡隻有俞大聲一人。

    她進了門,坐也不坐,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掏出手表放在桌上。

     俞大聲說這是誰的手表。

     唐菲說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聲說你說什麼? 唐菲說是您的,是我送給您的。

    您沒看見這是塊男表嗎,我是女的,戴着不合适。

     俞大聲說是誰教給你這麼做的? 唐菲說沒誰。

     俞大聲說什麼叫“沒誰”? 唐菲說就是誰也沒有。

    沒誰。

     俞大聲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

    他站起來,背對着唐菲說,現在請你拿着這塊手表離開我的辦公室。

     原來她的這一套他也不吃啊。

     這不免叫她氣憤,而且頓生疑心。

    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絕她的一切,肯定是聽見過廠裡對她的傳聞,她在中學裡的那些事,早就随着她的到來傳遍全廠了。

    她還在無意中聽見過兩個工人打賭:張三對李四說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車間那個唐菲幹了,我給你買盒煙。

    李四說她呀,我都幹了多少回了招手就來……他們恣意拿她打着無聊的賭,她是他們的口頭洩欲的工具。

    她斷定俞廠長耳聞過有關她的“事兒”,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畢竟他和戚師傅不同,他是一廠之副廠長。

    這麼想着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調離翻砂車間的美夢已經破滅,它破滅得是那麼沒趣,她接受着這破滅,還得接受着一個正派男人給她的難堪。

    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

    對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隻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對應大正派,仿佛雙方才能打個平手,她才不至于失敗得那麼落花流水。

    她冷着臉沖俞廠長的背影兒說,您讓我把表拿走是想讓我佩服您吧?哼,其實我看您是個膽小鬼。

    您的膽兒也就針鼻兒那麼大點兒。

    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這麼好看的人……您是怕我這樣的人髒了您的身子壞了您的名聲。

    其實您錯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覺我絕對不會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聲轉過身來打斷了唐菲,他走到門口“嘩”地打開門,指着桌上說,我再說一遍,拿着你的表,從這間辦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場。

    但是一個星期之後,車間主任卻通知她,她被調到廠辦公室去學打字,去當打字員。

     她分明知道是誰幫了她。

    她驚喜着又莫名其妙着,卻再也不能走進他的辦公室,她不敢對他表達謝意。

     31 唐菲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不結婚的好。

    可她還是結了婚,她經不住小崔死乞白賴的懇求。

     小崔是翻砂車間的工人,唐菲心裡明白,和衆多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歡她的,小崔人很蔫兒,脾氣卻“軸”,一雙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無故地布着血絲,不聽勸的,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樣子。

    唐菲調到廠辦公室當打字員之後,車間裡對她的議論更多了,小崔為此和幾個工人動過刀子。

    後來,他就舉着刀子找到唐菲,對她說,我要娶你! 唐菲說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話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沒聽說過。

    小崔說我不管你有過什麼事,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人。

    唐菲說你千萬不要腦瓜子一熱,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規矩女人。

    你找我,你家裡人也不會同意啊。

    小崔說,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裡的人。

    唐菲聽了這話鼻子有些發酸,她說你先把這些話收回去,過幾天你想清楚了咱們再說。

    小崔“嗖”地一聲揮刀割破食指,手指頭嗒嗒嗒地滴着血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發誓我要娶的就是你。

    咱們結婚吧,結了婚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唐菲想起戚師傅就這麼勸過她。

    人生在世,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誰又能說好好過日子不是大多數人的最高向往呢。

    唐菲感動了,唐菲何嘗不想跟上一個疼自己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他們就結了婚。

     他們的結婚,卻莫名地讓廠裡很多男人感到不滿,似乎就為了一個本來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間讓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膽敢娶一個誰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膽量把他們比照得格外沒趣。

    他們格外惱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體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體。

    有幾個二流子樣兒的工人變得特别愛找小崔的茬兒,他們公開地污辱他,也陷害着唐菲。

    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時候,你猜我去哪兒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還不放我走呐…… 小崔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事情并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單純。

    可他又是多麼離不開唐菲啊,他已經在她身上體味了千百樣的好。

    他開始酗酒,一個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

    清醒的時候他就把唐菲綁起來打,拿皮帶,有時候也用鞋。

    他一邊打一邊逼問唐菲說,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告訴我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唐菲躲着皮速寫帶說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麼也沒十。

    小崔扁着嗓音說除了我誰都知道除了我誰都知道!唐菲說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小崔十分痛苦地說你……你和俞廠長……俞大聲。

    他把俞大聲三個宇說得很艱難,艱難着,又有一種終于說出口來的痛快。

    壓抑和猜疑了許久的心思終于得見無日了,他變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實的所有底細。

    他湊近唐菲的耳朵,一邊擰着她胳膊上的肉一邊說告訴我他在哪兒操的你怎麼操的告訴我!唐非疼得流着淚說他沒有,他怎麼也沒怎麼我真的我不騙你。

    小崔更下死勁地擰着唐菲的肉說在他的辦公室吧肯定在他辦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假若說實話就得讓她疼成這樣,那她為什麼非要說實話不可呢!她于是對小崔說,她的确勾引了俞廠長俞大聲,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辦公室,她讓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潰瘍,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聲中開始給她松綁,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擰她,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要操她的欲望。

    他拽住她一條胳膊,一邊拉她往床邊走一邊脫自己的褲子,一邊急不可待地問她後來呢後來呢。

    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着自己繼續胡說八道,她說俞廠長就把她摟在懷裡摸她,後來就把她按倒在辦公桌上……小崔已經開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動作起來,他仍然不罷休地追問着俞大聲采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時間。

    他是如此渴望聽到唐菲的“細說”,這“細說”仿佛讓他格外亢奮格外過瘾,還讓他意外地體驗了角色轉換的新奇,此時此刻身子下邊他進入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個放蕩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廠長俞大聲,俞大聲能做的他都能做。

    他做着,伴随着唐菲的“細說”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刺激和大快意。

    他弄不清他這是在讨伐俞廠長還是在和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偷情,他隻是需要這樣,非常需要這樣。

    這時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詞中領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樣和赤裸裸的性欲。

    好,她想。

    好死了!她覺得。

    她真正的性的快樂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景況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發了出來,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後又領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這是唐菲從來也不知道的好,她甯願用一千次毒打換取一次男人給她的這種要死要活的好。

     這便成了他們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須給小崔講述她和别的男人的性事。

    她從中學,從白鞋隊長、舞蹈演員一直說到進工廠。

    更多的時候她是瞎編,她瞎編的事情的發生地點也由遠及近,最後她編到了家中的床上。

    她對小崔說她經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時把男人領進家來,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邊幹她……她說小崔你覺得怎麼樣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

    小崔眼裡冒着火,一躍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與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爛的這個女人身邊此時也正睡着一個窩窩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這丈夫決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

    給唐非作丈夫是大艱難了,小崔走投無路。

     這樣的婚姻注定不能長久的,這兩個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塗,彼此心裡就越發明白末日快要到了。

    終于有一天他們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風暴雨,他們之間出現了少有的風和日麗,因為小崔終于在外邊有了女人。

    是他的徒弟,一個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着唐菲講“故事”了,他已經變成唐菲故事裡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約會,終于使他那長久緊縮的、悶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穩了一些。

    他不覺得對不起唐菲,隻是覺得可以原諒她了。

     離婚是唐菲首先提出來的。

    那天她給他買了一瓶“一畝泉”,兩隻兔耳朵和一小截驢灌腸,她和他對着臉喝酒。

    她開門見山地說,二玲是個規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

    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臉“騰”地紅了,他說你想怎麼樣,你也配說我?唐菲說小崔你别着急啊,我是不配說你,我就配告訴你一句話。

    小崔說什麼話?唐菲說咱們離了吧,二玲才是你該娶的人。

     小崔沒想到唐菲這麼說話,唐菲正好替他說了他難以開口的話。

    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當初割破食指滴答着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

    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沖刷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

    他說唐菲,我本來沒這麼想,可是……唐菲舉起酒盅打斷他說,人這一輩子,其實是有很多“本來”的,還是不說它吧,咱們喝酒。

    她幹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雙手輕輕一拍說,我看咱們明天就離吧。

     她說得很平靜,小崔聽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這個動作。

    他沒有能力形容這個動作帶給他的感受,但這個動作是如此地打動他,她伸出那粉紅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麼一點兒,迅速地,幾乎是令人察覺不到地舔了一下有點兒顫抖的嘴唇,像一隻小貓,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

    她的背景是一個四壁空空的家。

    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麼也沒有,錢都讓小崔買了酒,連唐菲的工資都是小崔搶着替她領,這樣花着就更方便。

    唐菲從來也沒在錢上和小崔吵過嘴,她由着他的性兒花錢,自己付願穿舊衣服或者幹脆工作服整年不離身。

    小崔望着身穿舊工作服的唐菲,想着她那突然探出,義很快縮回去的粉紅的舌尖兒,有一瞬間他幾乎動搖了“離”的決心。

    他回憶起當初他喜歡唐菲就是從喜歡她的嘴開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讓他頭暈。

    常年的酗酒損傷了他的記憶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現在他又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從來沒有讓他碰過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

    他于是想要親親她,當他們決定離婚的時候,婚前那個美麗神秘的唐菲才一點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裡。

    他想要親她,但是她橫起一條手臂擋住了他的臉。

     别。

    她說。

     就你這點兒,我到了兒也鬧不明白。

    小崔說。

     唐菲站了起來,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凜然,拒人千裡之外的樣子。

    就像從一個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個不可理喻的遙遠的尤物。

    她側着頭,目光看着别處說,明天我就搬回單身宿舍去。

     小崔望着遙遠的唐菲,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他從來也不認識的女人,這女人決不是他這個量級的男人消受得起的。

    他害怕這個女人,他要娶的的确應該是二玲。

    這麼想着他就有了些許自慚,又有了幾分踏實。

    自慚而又踏實,踏實而又自慚,小崔就和唐菲離了。

     唐菲又過起了單身的日子。

    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時代的朋友。

    當年羨慕她這“工人階級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長大了,她領她們參觀這工廠,在她的宿舍給她們買江米條兒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間。

    念了大學的尹小跳和念了旅遊中專的孟由由都撺掇過唐菲考大學,她冷笑着對她們說,我?就我? 時代在前進,唐菲當然也不甘寂寞。

    尹小跳的一個親戚在藝術學院當院長,尹小跳就介紹唐菲去藝術學院油畫系給學生當模特兒。

    唐菲一問收人,尹小跳說兩個半天6個小時的錢就頂你一個月的工資啊。

    唐菲興奮地說那他媽的還不幹呀!尹小跳說是裸體的,得脫光衣服。

    唐菲說我就喜歡裸體,早就該有人畫畫我這個裸體你說呢! 那是一個剛剛開放的時代,人們對模特兒一詞還有些陌生、警覺,人們把這個詞歸類還本能地歸到不便見人的,說不上高級的那麼一種詞彙裡去。

    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時代首批出現在藝術院校模特兒台上的女孩子們,也大都是背着家人的。

    她們的工作帶給她們明顯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們暗自驚喜,她們是那個時期中國首批買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級時裝的女性,比後來那些因為做生意發了财的女性要早得多。

    那時她們還不敢把這些衣服穿回家,她們不願讓家長。

    讓男朋友發現她們那讓人輕蔑的職業和由此帶來的可觀收人。

    她們常常是穿着家常衣服出門,在朋友家換上高級時裝再風光着上街,享受着她們這純潔的卻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時外省的唐菲卻無所畏懼,因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當她裸體着出現在畫室模特兒台上時,她知道那些老師和學生的眼光,那眼光裡沒有惡意,有贊歎吧,也有壓抑着的興奮。

    為此她幹脆連班也不上了,打字員算什麼,廠長一個月才多少錢啊,俞大聲廠長——不,俞大聲局長,這時俞大聲已經調到機械局了,局長的工資又如何,她狂妄地想。

    她整天請事假請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搶手”。

    她在藝術界已經小有名氣,除了大專院校,一些畫家也願意花錢雇她把她請到家裡去畫。

    年輕的藝術家為她争風吃醋的事時有發生,她處理起這種事是簡單而又果斷的:誰給她錢多就跟誰走。

    一個剛從中央美院進修回來的青年畫家(甩着一頭長發的那種)出了高出别人五倍的錢請她,她當然立刻跟他走。

    他的家是很寬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間自己的畫室。

    後來唐菲得知,這青年畫家的父親是福安市的一個副市長,這畫家為她擺了姿勢開始作畫,但是隻起了一個輪廓就把筆一扔雙手抱住了腦袋。

     唐菲說喂,你怎麼不畫啦。

    畫家說你使我不能安靜。

    唐菲說這很好辦。

    畫家說怎麼辦。

    唐菲平淡如水地說,和我睡覺呗。

    畫家就睡了唐菲,開始專注地畫她,并且似乎還愛上了她。

     他是一個單純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幾歲呢。

    唐菲對尹小跳說,當他把頭拱到她懷裡時,她感覺他就像個嬰兒。

    他告訴唐菲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卻是不動情的,不動真情才能使她戰無不勝。

    後來畫家跟他的副市長父親鬧翻了,因為副市長對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尋常的關心。

    當他在家裡見過兩次唐菲之後就執意要請她吃飯,他還要求看兒子在畫室作畫。

     唐菲不喜歡畫家的副市長父親,他那世故的笑聲、躲閃的不潔淨的眼神兒,以及他那浮泛着油光的臉都叫人生厭。

     她想這種人的吸引力大多來自他的權勢吧,他就是權勢之下的一個符号。

    一旦權勢消失,他作為個體的人又能剩下什麼呢。

    她這樣形容副市長并非證明和老子相比她愛那個兒于,不,她誰也不愛。

    她對尹小跳說她巴不得這父子倆打起來呢,她就能脫身了,她不願意跟他們耽誤工夫。

     她以為尹小跳是個單純的旁聽者,尹小跳卻不那麼單純。

    這年她大學畢業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學。

    她曆來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她想去出版社,她預測出本世紀末到下世紀初出版業的前景,很多資料也都顯示這将是一個大的産業。

    她正在為她的去向發愁,愁的是沒有過硬的關系能夠讓她離開中學進入出版社。

    這時她聽唐菲說起了副市長,她便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旁聽者。

    她有點兒卑鄙地對唐菲說了自己的願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個副市長。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着尹小跳一點兒什麼。

    那虧欠雖已年深日久,卻讓人無法忘懷,這麼多年她們之間互相都無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來了,唐菲知道還債的時候到了。

    她不恨尹小跳,甚至還慶幸尹小跳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

     她就去找了他。

    辦成了。

    這在她并非多難,隻是有點兒惡心。

    她盡力不去想副市長那肥膩的肚子貼在她皮膚上帶給她的痙攣感。

    她隻是不斷地想着尹小跳,我是多麼想對你好啊! 尹小跳用犧牲唐菲的尊嚴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并如願以償地進人兒童出版社。

    十年之後她是這家出版社的副社長。

     她曾經對尹小帆講起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兒時那樣毫不猶豫地站在她一邊。

    她巴望尹小帆說這又有什麼這又有什麼啊,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句話。

    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賣身一次和賣身十次有什麼本質區别嗎?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樣的話。

    替她說了她就解脫了,她就不再卑鄙了。

    尹小帆卻沒說。

    她隻說無恥,你是多麼無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