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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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同路人。

    這小說的結尾啊可了不得了,偵察員破了一樁特務案,那男特務就是這院子裡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個從不跟他說話的女鄰居。

    他們倆怎麼在一起工作呢,原來那女鄰居家靠牆的一個衣櫃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鄰居家的暗門。

     每天晚上她鑽進衣櫃就可以過到男特務家去了。

    俞省長您記得這個細節嗎,當時把我和唐菲都吓壞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

    自從看了那些小說,我連我們家的衣櫃都懷疑了,老覺得那裡邊有一扇暗門。

    晚上看了這種小說也不敢把它放在枕邊,我要把它扔得遠遠的,生怕那裡邊的特務會跳出來掐死我。

    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紅色保險箱》,第二天她告訴我她把書給扔了。

    她說回家時大太黑了,她一邊走一邊嘀咕,書在書包裡就好像特務在跟着她,腳下的樹葉也吱嘎、吱嘎地響着,她實在控制不住了,掏出書來往黑影兒裡一扔,撒腿就跑。

    說完她又問我,哎,小跳,還有這樣的書嗎,再借我一本。

    您看這就是那時候的我們,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

    後來看得就少廠,唐菲當工人以後,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聲說你們的友誼,一直延續到現在嗎? 尹小跳說可以這麼說。

    小時候我們都崇拜她,她是一個美女,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美女,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 俞大聲對此沒作回答。

    尹小跳漸漸也放松下來,她決心把話題引向唐津津。

    她說唐菲是個美女,因為她母親唐津津老師就很美麗。

     俞大聲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轉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前傾。

    他說她的母親唐津津,你也認識? 尹小跳說小學一年級我還在北京,在燈兒胡同小學念書,唐老師是高年級的數學老師。

    我見過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寫着”我是……“‘我是……” 俞大聲說:“我是什麼?” 尹小跳說牌子上寫着我是……“我是女流氓”。

    他們要她低頭,她不低,他們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說她吃,吃屎?俞大聲問。

     是的她吃屎,因為如果她不吃屎,他們就會把她的女兒唐菲拉上來示衆。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俞大聲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遙望着他那十指交疊的手,竭力不帶感情色彩地想着,這手與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

    也許僅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探測俞大聲的欲望,她甯願一切都是真的。

    她望着他那雙似乎顯出難受的手說,後來唐老師就死了。

     俞大聲說是啊,她死得很慘。

     尹小跳說您認識她? 俞大聲說不,我不認識她,唐老師,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北京了。

     尹小跳說,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離開北京就有可能認識唐老師? 俞大聲說不,也許是我表達得不準确,因為一個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認識另外一個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說這我同意,比方您這個北京人和我這個北京人,同住福安這麼多年不是才剛認識嗎。

     俞大聲無聲地笑了。

     尹小跳說唐菲就不這麼看,她認為即使人海茫茫,該遇見的也終會遇見,比如親人,比如父親,有段時間她堅信她父親就在北京…… 俞大聲看看手表打斷了尹小跳的話,他說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太多時間,我還要開會。

    你的朋友唐菲從前的确是我廠裡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還為親戚的孩子上學的事找過我,事情都解決了,她還有什麼事情托你要我辦嗎?或者你本人有什麼事情? 尹小跳從軟椅上站了起來,她說沒有,我和唐菲都沒有什麼事找您辦。

    尤其唐菲,她再也不會來找您了。

     為什麼呢俞大聲問,他也從皮轉椅上站起來準備送客了。

     尹小跳說因為她已經死了。

     俞大聲複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

    經過了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說,我不知道,這很可惜——我是說她很可惜。

    是什麼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說她死的時候我在身邊,我就是她的家屬,家屬您懂吧?她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訴我,惟有她的嘴是幹淨的,她的嘴從來沒讓男人碰過。

    她曾經對我無數次地講她心目中的父親,她說她一點兒也不恨他。

    我就猜她珍藏着純淨明豔的嘴唇該不是為了獻給她的父親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張潔如嬰孩的嘴去親吻父親,感激他給了她生命——沒有什麼人能具備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種約束變成一種信仰。

    在唐菲心裡是有一個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嗎俞省長,那就是對父親的尋覓和愛。

    您哭了俞省長,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麼流淚,就是為了一個女工的死嗎? 您是不是就是為了一個女工的死? 俞大聲含混地點點頭,他說我想你該走了。

     她說您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了嗎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說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出版社有什麼事情你可以來找我。

    畢竟,唐菲曾經在我的廠裡當過工人。

    好,就這樣吧。

     說這話時他語氣忽然就轉入平靜,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變得筆挺。

    他臉上根本沒有淚痕,也許是尹小跳剛才看花了眼吧。

    她仍然沒能看透他。

    他這人,不是克制力太強、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麼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親。

     她從省政府出來,她想她是駕馭不了和這樣的人物的談話的,何況他已經在這談話結束時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離,她記住了他那句有點兒讓人别扭的話:“畢竟,唐菲在我的廠裡當過工人。

    ”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她的心為此感到一陣陣鈍痛。

     這時候她挎包裡的BP機響了,是章妩在呼她。

     47 現在章妩過着退休生活,是個地道的閑人。

    随着年歲的增長,她的眩暈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暈,因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暈裡躲避葦河農場的革命了。

    也許她生活裡還剩下了一點兒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尋。

    這躲避也帶着那麼點兒無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尋愈來愈明确地表現出對她的嫌惡。

     尹亦尋不能和章妩面對面坐着吃飯,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聲。

    還有,每日清晨她在衛生間裡那驚天動地的刷牙漱口聲和不屈不撓的咳痰聲都讓他痛苦難當。

    他記得她年輕時不是這樣的,他又想也許她年輕時就是這樣的,隻是他沒有覺察罷了。

    年輕的時候就是年輕的時候,念大學之前他在部隊文工團,對戰友們那些自以為幽默的言辭他壓根兒就是蔑視的,比如張戰友故意把啤酒說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廣比如李戰友故意把肉說成内,”今天食堂有内呀有内呀廣别人大笑,尹亦尋卻覺得不高級。

    再比如戰友間寫信,開頭總有這類的句子:“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别人覺得動情,他卻覺得這種修辭上的誇張挺叫人不舒服。

    有一個愛從書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戰友,給自己摘抄這類句子的筆記本起名為“零金碎玉”。

    戰友們齊聲叫好,覺得奇妙極了,尹亦尋卻覺得這“零金碎玉”又小氣又貧氣。

    他嘴上不說,心裡一直自認他的美學趣味是高于他的戰友們的。

    隻是他卻沒有覺察出章妩在衛生間的巨大響動。

    他願意相信從前她沒有這樣的習慣,她這習慣是中年以後才顯現出來的,有點兒自虐,有點兒神經質。

    而當她退休之後有更多時間要和尹亦尋在家相處,她的許多壞習慣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尹亦尋湧來。

     他們争吵,他指責她刷牙時牙刷和牙齒的讓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指責她看電視看到深夜兩點并能吃下一隻燒雞;指責她用滾燙的開水給客人泡綠茶;指責她不把稀飯熱透就給他盛在碗裡。

    還有她的睡懶覺,她的洗不幹淨黃瓜……她聽着他的指責,有時候不說話,有時候也反駁幾句。

    當她反駁他時他就說她沒理還要攪三分;當她不說話時他就說她這是用沉默表達蔑視。

     其實章妩對尹亦尋從來沒有蔑視過,她沉默是因為她知道她在尹亦尋面前有着永遠洗不清的罪過。

    這罪過似乎使她連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資格。

    她變得願意往外跑了,隻有少讓尹亦尋看見,她才能夠少被指責。

    最初還是盂由由的母親啟發了她。

    那天由由媽頭戴假發去買菜,碰見了正在買菜的章妩。

    由由媽說你看我這頂假發怎麼樣?章妩說不錯,像真的一樣。

    由由媽說,不認識我的人還真以為是真的呢。

    不過也出過兩回醜,有一回我們老年時裝表演隊在工人文化宮廣場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風,把我的假發刮跑了,觀衆哈哈大笑,你說狼狽不狼狽。

    以後一遇刮風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腦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媽介紹參加了老年時裝表演隊。

    她并不羨慕由由媽的假發,因為她自己的真頭發還保養得不錯。

     截長補短地穿着各種時裝抛頭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為自己的鼻梁不夠高不夠直而感到慚愧。

    她覺得她應該整容,她首先應該墊鼻梁。

    她的年輕時代是在不愛紅妝愛武裝的氣氛中度過的,到如今她怎麼就沒有讓自己漂亮一點兒的權利呢。

    回到家裡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對。

    尹小跳的反對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種氣急敗壞的樣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墊鼻梁的欲望。

    一種我的臉我負責、大主意找自己拿的決心就這麼形成了,章妩去醫院墊了她的鼻梁她對醫生在她鼻梁上實施的手術是滿意的,當她在鏡子裡看見自己那鼓峰的鼻梁,看見由于鼻梁加高,她那兩隻眼睛的距離也驟然拉近時,雖然有些輕微的不适,但還是有一種煥然一新的興奮。

    她沒有想到尹亦尋從此和她分房睡覺了,而尹小跳不僅拒絕和她一塊兒上街,竟連家也很少回了。

    她借口出版社忙,一個月一個月地呆在自己房子裡不露面,萬不得已回家一次,她也會盡量避開章妩的臉,并且拒絕章妩看她的臉。

    她能準确地感覺章妩對她的注視,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後,即使章妩在客廳遙遠的一角,即使尹小跳正閉着眼,她也能知道章妩在看她。

    這使她心裡憋火,使她會忽然發作,她說媽您為什麼老看我您老看我幹嗎您能不能别這麼看着我! 章妩說你經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麼了,我心裡是惦記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說您心裡最惦記的就是您這張臉。

     章妩說小跳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講話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講話。

     尹小跳說不這麼講話怎麼講話?想讓我用尊重的口氣?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說我怎麼不自重了?我墊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沒有強迫别人和我一塊兒墊鼻子,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麼關系? 尹小跳說可是您随時随地都在強迫家裡人看您,強迫家裡人接受一個陌生的人一張奇怪的臉。

    從前您的臉很真實很自然是我的親人的臉,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現在的樣子——至少也得讓我有個習慣過程! 尹小跳說完連飯也不吃就離開了家。

     現在她回來了,因為她的BP機響了,章妩在呼她。

    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點兒呼不動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裡也許有什麼大事,她應該回去一下。

     她一進家門,就看見章妩戴着一副墨鏡坐在客廳沙發上。

    自家人戴着墨鏡坐在自家客廳裡給人一種誇張的戲劇性感覺,有點兒不祥的意味,又有點兒滑稽的成分。

    尹小跳難以一語道出心中的複雜感受,她卻本能地判斷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鏡與疾病無關,它仍然聯系着美容。

    她坐下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