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學為讀書(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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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别的父母,雖然隻在家裡居住了短短的兩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随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的父執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後,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麼一個錯誤的印象,聽着聽着,便不由得在心裡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裡,将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一次選擇了一些仍是心愛的,預備寄到遙遠的加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時幽默的說:“都說你最不愛讀書,卻不知煩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舊書,倒不如統統丢掉,應了人家的話才好。

    ”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一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曆史來,還得回到抗戰勝利複員後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全家由重慶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号”的一幢大房子裡。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機關做事,戰後雖然回鄉去看望過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裡,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連大我三歲的親姐姐也進了學校,隻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還不夠,便跟着一個名叫蘭瑛的女工人在家裡玩耍。

    那時候,大弟弟還是一個小嬰兒,在我的記憶裡,他好似到了台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為她跟家裡的老仆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隻要姐姐一上學,蘭瑛就把我領到後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

    我本來是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癞痢頭,我的母親不知用什麼白粉給他擦着治,看上去更是好讨厭,所以,隻要蘭瑛一不看好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麼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裡,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一間被哥哥姐姐稱做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着窗外的梧桐樹,房間内,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闆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一個人就總往那兒跑,我可以靜靜的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時,我三歲吧! 記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書,是沒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記》,後來,又多了一本,叫《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

     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去看它,有時笑,有時歎息,小小的年紀,竟也有那份好奇和關心。

     “三毛”看過了。

    其他凡是書裡有插圖畫的兒童書,我也拿來看看。

    記得當時家裡有一套孩子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的,編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的陳鶴琴先生,後來我進了鼓樓幼稚園,也做了他的學生。

     我在那樣的年紀,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童話集》,還有《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愛麗絲漫遊仙境》……許多本童話書,這些事,後來長大了都問過父親,向他求證,他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硬說是堂兄們後來在台灣告訴我的,其實我真沒有說謊,那時候,看了圖畫、封面和字的形狀,我就拿了去問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麼名字,這小孩為什麼畫他哭,書裡說些什麼事情,問來問去,便都記住了。

     所以說,我是先看書,後認字的。

     有一日,我還在南京家裡假山堆上看桑樹上的野蠶,父親回來了,突然拿了一大疊叫做金元券的東西給我玩,我當時知道它們是一種可以換馬頭牌冰棒的東西,不禁吓了一跳,一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疊,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卻發現家中老仆人在流淚,說我們要逃難到台灣去了。

     逃難的記憶,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着。

    我心裡非常害怕,想幫她好起來,可是她無止無境的吐着。

     在台灣,我雖然年齡也不夠大,可是母親還是說動了老師,将我和姐姐送進國民學校去念書,那時候,我已經會寫很多字了。

     我沒有不識字的記憶,在小學裡,拼拼注音、念念國語日報,就一下開始看故事書了。

     當時,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個月《學友》和《東方少年》這兩本雜志出書的時候,姐姐也愛看書,我不懂的字,她會教,王爾德的童話,就是那時候念來的。

     初小的國語課本實在很簡單,新書一發,我拿回家請母親包好書皮,第一天大聲朗讀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鮮了。

    我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麼不編深一點,把我們小孩子當傻瓜,因為這麼說,還給老師罵了一頓。

     《學友》和《東方少年》好似一個月才出一次,實在不夠看,我開始去翻堂哥們的書籍。

     在二堂哥的書堆裡,我找出一些名字沒有聽過的作家,叫做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冰心這些字,那時候,才幾歲嘛,聽過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國人,《學友》上介紹來的。

     記得我當時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