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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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着布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閑話,将那份對家庭的情愛,一針一針細細的透過指尖,縫進不說一句話的簾子裡去。

    然後有一日,上班的回來了,窗口飄出了簾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裡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亞,輪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邊電報來了,說要兩條短褲。

     知道我愛的人隻穿斜紋布的短褲,瘋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麼料子都不肯,隻是固執而忠心的要斜紋。

     走到夜間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斷了,找到的隻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無可奈何的買下了。

    連夜全部拆開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飛機,見了面衣箱裡拿出兩條新短褲,自己撲倒在床上呻吟,細密的針腳,竟然看不出那不是機器縫出來的東西。

     縫紉的習慣便是這麼慢慢養成了,我們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樸素,其實小地方依舊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總是不斷的。

     難得回到自己的國家來,時間緊湊,玩都來不及才是,可是這生活少了一份踏實和責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樂和茫然。

    天熱得令人已經放棄了跟它争長短的志氣。

    冷氣吵人,電扇不是自然風,窗子不肯開,沒有風吹進來。

     整整齊齊的針腳使自己覺得在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麼事都不求完美的人,隻是在縫紉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

    而我,在這份看來也許枯燥又單調的工作裡,的确得到了無以名之的滿足,踏踏實實的縫住了自己的心。

     開始縫裙子是在正午父母離家時間,再一擡頭,驚見已是萬家燈火,朦胧的視線裡,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開燈,那麼天長地久就是一輩子縫下去都縫不轉的了。

     深藍底小白點的長裙隻差荷葉邊還沒有上去,對着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喜悅。

    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總有那麼一份不甘心和怅然。

     夜來了,擔心父母到了什麼地方會打長途電話回來,萬一電話筒老是擱着,他們一定胡思亂想。

    當然知道他們擔心什麼,其實他們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這便是我的艱難了。

     剛剛放好電話,那邊就響過來了,不是父母,是過去童年就認識的玩伴。

     “我說你們家電話是壞了?” “沒有,拿下來了。

    ”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這邊笑着,不說什麼。

     “我們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認識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裡人?” “家裡沒人,一直到明天都沒有人呢!” “那你是誰?不算人嗎?”那邊笑了起來,又說:“出來玩嘛!悶着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謝羅!” 那邊挂了線,我撲在地上對着那灘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這條裙子是一幅窗簾呢!要是我縫的是一幅窗簾,那麼永遠永遠回不去了的家又有誰要等待? 冰箱裡一盆愛玉冰,裡面浮着檸檬片,我愛那份素雅,拿來當了晚飯。

     吃完飯,倒了一盆冰塊,躺下來将它們統統堆在臉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朵和脖子裡去。

     電視不好看,冰完了臉再回到裙子上去,該是荷葉邊要縫窄些了。

     想到同年齡的那群朋友們還在跳舞,那一針又一針長線便是整整齊齊也亂了心思。

    即便是跟了去瘋玩,幾小時之後亦是曲終人散,深夜裡跑着喊再見,再見,雖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湊那份不真實的熱鬧呢! 針線本不說話,可是電話來過之後,一縷縷一寸寸針腳都在輕輕問我:“你的足迹要縫到什麼地方才叫天涯盡頭?” 針刺進了手指,緩緩浮出一滴圓圓的血來。

    痛嗎,一點也不覺得。

    是手指上一顆怪好看的櫻桃。

     這麼漂亮的長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圓舞曲,那麼做完了就送人好了。

    送走了再做一條新的。

     鄰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間十二點整,鬧鐘必定大鳴。

    一定是個苦孩子考學校,大概是吃了晚飯睡一會兒,然後将長長的夜交給了書本。

     鬧鐘那麼狂暴的聲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時候,正穿了新裙子低頭在綁溜冰鞋。

    家裡都是地毯,走幾步路都覺得局促。

    燠熱的夜,膠水一樣的貼在皮膚上,竟連試滑一下的興緻都沒有,懶懶的又脫了鞋子。

     聽說青年公園有滑冰場,深夜裡給不給人進去呢! 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開窗簾一角看去,外面隻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寓,看不見海上升起的那七顆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悶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