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夢——永遠的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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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我們撿了一大箱回來,竟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結果仍是放在家裡人就離開了,離開沙漠時,有生以來第一回,丢了自己東西給人撿,那真說不出有多心痛。

     我們定居到現在的群島來時,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場,在那兒,人們将建築材料、舊衣鞋、家具、收音機、電視、木箱、花草、書籍數也數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東西丢棄着。

     這個垃圾場沒有腐壞的食物,鎮上清潔隊每天來收廚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棄在這住宅區的盡頭。

     也是在這個大垃圾場裡,我認識了今生唯一的一個拾荒同好。

     這人是我鄰居葛雷老夫婦的兒子,過去是蘇黎世一間小學校的教師,後來因為過份熱愛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職,現在靠拾撿舊貨轉賣得來的錢過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時間裡,他是我們家的常客,據他說,拾荒的收入,不比一個小學老師差,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興趣。

    我覺得那是他的選擇,外人是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來下評論的。

     我的小學老師因為我曾經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卻不知道,我成長後第一個碰見的專業拾荒人居然是一個小學老師變過來的,這實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這個專業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來,又高了一層,往往我們一同開始在垃圾堆裡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麼也沒得着,他卻擡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門來送荷西,這麼好的東西别人為什麼丢掉實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後不久,他的另一個哥哥開車穿過歐洲再坐船也來到了加納利群島。

    這一次,我的朋友托帶來了一架貨真價實的老式瑞士鄉間的運牛奶的木拖車,有三分之二的汽車那麼長,輪子、把手什麼都可以轉。

    它是綁在車頂上飄洋過海而來的一個真實的夢。

    我驚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一本淡綠封面,精裝,寫着老式花體英文字母,插畫着精美鋼筆線條畫的故事書《威廉特爾》輕輕的又放在我手裡,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這兩樣珍貴非常的東西使我們歡喜了好一陣,而我們托帶去的回報,是一個過去西班牙人洗臉時盛水用的紫銅面盆和鑲花的黑鐵架,一個粗彩陶繪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還有一塊破了一個洞又被我巧妙的繡補好了的西班牙繡花古式女用披肩。

    當然,這些一來一往的禮物,都是我們雙方在垃圾堆裡掏出來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陸上拾,海裡也有它的世界。

    荷西在海裡掏出來過腓尼基人時代的陶甕,十八世紀時的實心炮彈、船燈、船窗、羅盤、大鐵鍊,最近一次,在水底,撿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來了。

    海底的東西,陶甕因是西班牙國家的财産歸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館,其他的都用來裝飾了房間,隻有那隻金戒指,因為不知道過去是屬于什麼人的,看了心裡總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靈魂還附在它裡面一樣。

     拾荒賠本的時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斷錯誤拾回來的東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見極大極大一個木箱,大得像一個房間,當時我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後院裡,鋸開門窗,真拿它來當客房用。

     結果我付了大卡車錢、四個工人錢。

    大箱子運來了,花園的小門卻進不去。

    我當機立斷,再要把這龐然大物丢掉,警察卻跟在卡車後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要開罰單,繞了不知多少轉,我溜下車逃了,難題留給卡車司機去處理吧。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擋在門口。

    支解那個大東西的時候,我似乎下決心不再張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陣,荷西帶了我去山裡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許多農家,他們的垃圾都放在一個個小木箱裡。

     在回程的路上,我對荷西說:&ldquo前面轉彎,大樹下停一停。

    &rdquo 車停了,我從從容容的走過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麗的羊齒植物。

     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樂。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裡,能拾到的是什麼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我有一天老了的時候,要動手做一本書,在這本書裡,自我童年時代所撿的東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寫上去,然後我把它包起來,丢在垃圾場裡,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個人,撿到了這本書,将它珍藏起來,同時也開始拾垃圾,那麼,這個一生的拾荒夢,總是有人繼承了再做下去,垃圾們知道了,不知會有多麼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