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三十八 生死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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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勢的幫助,要依賴一個多多少少經過安排,貫徹,堅持的行動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個危險時間,有種莫名其妙的威力給他們受一些艱苦的考驗:樣樣事情同時失敗,各方面的線不是斷了就是攪亂了,碰來碰去都是倒黴事兒。

    遇到這種精神上的騷亂,隻要心裡一慌就完事大吉。

    頂得住惡劣的形勢,能站定腳跟等風暴過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

    無論是誰,除非是生來有錢的,都有他的生死關頭。

    拿破侖的生死關頭是莫斯科的潰退。

    這個危險時間現在臨到呂西安頭上了。

    他前前後後在上流社會和文壇上的遭遇太順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齊跟他作對。

    第一陣痛楚最劇烈最難受,傷害到他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傷害到他的心和他的愛情。

    柯拉莉也許談不上風雅,卻有一顆高尚的靈魂,能在熱情沖動之下表現出來,這沖動便是造成名演員的主要因素。

    這個奇怪的現象,在沒有經過長期的應用而成為習慣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氣質支配,也往往受羞恥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紀還輕的女演員身上,這種值得贊美的羞恥心是很強的。

    柯拉莉表面上輕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兒沒有分别,骨子裡卻天真,膽怯,而且還充滿愛情,她對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臉本能的感到厭惡。

    表達感情的藝術是一種崇高的做作,柯拉莉還不能讓這作假的藝術克服她的本性。

    她不能鈍皮老臉,把隻屬于愛情的東西向觀衆公開。

    此外她還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個弱點:明知道自己壓得住台,仍舊需要觀衆的稱贊。

    她怕面對她不喜歡的群衆,上台老是戰戰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

    因為情緒這樣緊張,她每次扮一個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場。

    掌聲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滿足自尊心,而是要用來鼓動自己的勇氣。

    場子裡唧唧哝哝表示不滿,或是靜悄悄的表示觀衆心不在焉,她的本領會不知去向。

    倘若賣了滿座,台下聚精會神,對她隻有欽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興奮,可以和觀衆高尚的品質交流,覺得自己有感動人心的力量,能使它們向上。

    這一類的消沉和興奮說明她有神經質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質,也顯出這可憐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溫柔。

    呂西安終究賞識了她的内心的寶藏,看出他的情婦還是單純的少女。

    柯拉莉沒有一般女角兒弄虛作假的能耐,無法拒抗同事之間的傾軋,後台的鈎心鬥角,不象佛洛麗納是此中老手,她的陰險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極端。

    柯拉莉擔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請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們的屈辱的條件,不能因為有什麼記者用愛情和筆杆子威脅她而投降。

    在性質非常特殊的舞台藝術中,卓越的才能已經極其少有,但隻不過是成功的條件之一;倘使象柯拉莉那樣不同時具備玩弄手段的本領,才能反而使人長期受累。

    呂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代價要保證她成功。

    變賣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呂西安的稿費,統統拿去置辦服裝,布置更衣室,開發第一次出場的各種費用。

    幾天以前,呂西安為愛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帶着方當和卡瓦利埃的票據,到布爾東奈街上金繭子鋪子去見卡缪索,要求貼現。

    詩人還沒堕落到能夠滿不在乎的幹這種勾當。

    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許多可怕的念頭,翻來覆去對自己說着:去吧——不去!臨了還是走進一間又冷又黑,隻靠天井取光的辦公室:裡面一本正經坐着的可不是那個迷着柯拉莉的老頭兒,忠厚沒用,遊手好閑,愛女人,不相信宗教,呂西安一向認識的卡缪索;而是一個嚴肅的家長,精明而又規矩的商人,擺着一副商務裁判的道學面孔,用冷冰冰的老闆神氣做擋箭牌,周圍簇擁着夥計,出納,綠的文件夾,發票,貨樣,還有他的老婆保駕,還有他的衣着樸素的女兒陪着。

    呂西安走近去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尊嚴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呂西安在一般貼現商臉上領教過的。

     卡缪索坐着,呂西安站着說:“先生,你要肯收下這幾張票子,我非常感激。

    ” 卡缪索說:“我記得,先生,你拿過我的東西。

    ” 呂西安湊着絲綢商的耳朵悄悄的說出柯拉莉的處境,卡缪索連屈辱的詩人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

    卡缪索沒有意思讓柯拉莉栽斤鬥。

    他一邊聽一邊看着票據上的簽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務法庭的裁判,知道兩個出版商的情形。

    卡缪索給了呂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個背書,寫明付絲綢賬。

    呂西安馬上去找勃羅拉,把保證柯拉莉成功的辦法談妥了。

    勃羅拉答應彩排的時候到場(那天他的确到了),約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羅馬人鼓掌,使柯拉莉成功。

    呂西安把剩下的錢,不說向卡缪索調來的,交給柯拉莉,讓她和貝雷尼斯定下心來,她們已經不知道怎麼維持生活了。

    瑪丹維爾是當時精通戲劇的行家,好幾次跑來幫柯拉莉排練。

    呂西安請幾個保王黨記者寫文章捧場,他們應允了,因此他想不到會出亂子。

    柯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呂西安卻遇到一樁極不幸的事。

    阿泰茲的書出版了。

    埃克托·曼蘭的報紙的主編把作品交給呂西安,認為由他來評論最勝任:算他倒黴,他批評過拿當,出名會寫這一類稿子。

    辦公室裡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