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一部 四 外省的愛情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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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着他們犧牲浮華的享受,大衛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誘的!”三個朋友和沙爾東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幾次:在昂古萊姆附近,夏朗德河邊的樹林中散步;大衛叫學徒帶着食物在約定的時間送到一個地方,他們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勞的回去,總共花不了三法郎。

    逢到重大的日子,他們在鄉下飯店吃一頓,鋪子介于外省酒館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間,花到五個法郎,由大衛和沙爾東一家分攤。

    下鄉玩兒的時候,呂西安忘了德·巴日東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會的筵席,大衛看着心裡感激不盡。

    那時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萊姆的大人物。

     到這個階段,新家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備齊了,大衛到馬薩克去請父親出來參加婚禮,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婦喜歡,自願在裝修房屋的大筆開支裡頭分擔一部分。

    不料大衛出門期間發生一件事,在小城市裡把整個局面改變了。

     原來杜·夏特萊在呂西安和路易絲身邊做奸細,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機會要他們出醜。

    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證明她已經象俗語所謂失身。

    他假裝是德·巴日東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雷街贊美呂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呂西安的台。

    娜依斯已經不再提防過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覺的讓夏特萊在她家随便進出了。

    他對兩個情人的關系過分猜疑;事實上呂西安和路易絲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兩人還因此大為懊惱呢。

    有些戀愛開場開得不好,或者說很好,反正你愛怎麼說都可以。

    雙方用感情來鈎心鬥角,沒有行動,隻管空談,不去圍城而在野外作戰。

    欲望一再撲空,弄得兩人都感到厭倦。

    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有時間考慮了,能夠互相批判了。

    往往有些熱情開始大張旗鼓,浩浩蕩蕩的出發,似乎火氣很大,要把一切關口都攻下來;臨了卻退回原處,沒有勝利,倒反解除了武裝,因為白鬧一場而老大不好意思。

    有時候,這種失敗是由于年輕人的膽小,由于初入情場的女子喜歡拖延;凡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耍慣手段的蕩婦,倒不會這樣互相愚弄的。

     并且外省生活使愛情極不容易滿足,隻能引起精神上的沖突;另外還有許多阻礙,不允許情人稱心惬意的來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極端。

    外省有的是無孔不入的刺探,家裡藏不住一點兒秘密,給你安慰而并不越軌的親密簡直不可能,最純潔的友誼受到極荒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婦女受到鞭撻。

    因此,很多這一類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盡失節的樂趣,白吃了許多苦。

    某些大張曉喻的事,是經過長時期内心的鬥争才發生的,社會不加細察,隻知道非難,抨擊,其實促成醜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會。

    批評的人多半隻鞭撻無故受謗的婦女,指責莫須有的罪過,從來不去想逼她們公然下水的原因。

    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後才失足的,德·巴日東太太不久就陷入這種古怪的局面。

     熱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經驗的人碰到阻礙就驚慌;呂西安和路易絲遭受的困難又極象小人國裡的小人捆綁格列佛的繩子,①不知有多少瑣碎的牽掣叫人動彈不得,便是最強烈的欲望也無法擡頭。

    比如說,德·巴日東太太非經常見客不可。

    如果在呂西安上門的時間謝絕賓客,等于不打自招,還不如幹脆同呂西安私奔。

    事實上她老是在小客廳中接待呂西安,呂西安在那兒已經非常習慣,當做自己家裡一樣;各處門戶都堂而皇之的打開着。

    一切都按照規定,不失體統。

    德·巴日東先生象金殼蟲似的在家裡來來往往,從來沒想到太太要跟呂西安單獨在一起。

    假如隻礙着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娜依斯倒不難打發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無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邊越注意娜依斯,來的人越多。

    外省人天生愛搗亂,喜歡破壞人家初生的愛情。

    仆役不經使喚,在屋内随便走動,事先也不讓你知道,這是多年的習慣,女主人沒有什麼事要隐瞞,一向由着他們。

    改變家裡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萊姆還在将信将疑的愛情自己承認下來嗎?德·巴日東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門不讓人知道她往哪兒去。

    單獨和呂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實人家的猜疑,甯可和他一同關在家中,還少一些危險。

    呂西安倘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坐到半夜過後而沒有别人在場,第二天準會引起批評。

    所以不論屋内屋外,德·巴日東太太始終過着公開的生活。

    這些細節說明外省的環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認,根本不可能。

     ①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觸礁,漂流到一個島上,居民隻有六英寸高。

    格列佛睡着的時候被小人用繩子渾身捆綁。

    
路易絲象一切堕入情網而沒有經驗的女子,發現一樁又一樁的困難,心中害怕。

    他們單獨相對的時候,最愉快的是親密的談話,現在這談話受了她的恐懼的影響。

    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鄉下,德·巴日東太太沒有莊園好帶着心愛的詩人同去。

    她不耐煩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環境給她戴上難堪的枷鎖而并沒給她快樂;種種無聊的牽掣使她氣惱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爾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親。

     夏特萊不相信兩人這樣清白。

    他專等呂西安拜訪德·巴日東太太的時間,過了一會闖上門去,還每次叫小圈子裡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着,進門讓他走前幾步,希望碰巧撞見什麼。

    他要扮這個角色,實現他的計劃,極不容易;他必須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導演的戲劇中支配所有的人物。

    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呂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銳的德·巴日東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裝追求那個忌妒路易絲的阿美莉。

    為了進一步監視路易絲和呂西安,他最近為兩個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擡杠。

    照杜·夏特萊的說法,路易絲是拿呂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氣和出身而論,決不會纡尊降貴,垂青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

    這個不信謠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計劃,因為他要裝做站在德·巴日東太太一邊。

    斯塔尼斯拉斯卻斷定呂西安不是單相思。

    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動他們辯論。

    各人說出各人的理由。

    杜·夏特萊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見解,證明自己的看法正确。

    談話中間,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客臨時闖來,那在外省是常事。

    論戰雙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問旁邊的朋友:“那麼你呢,你的意見怎麼樣?”這樣的争論使德·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經常受人注意。

    有一天,杜·夏特萊說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當呂西安在座的時候闖進去,從來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廳的門敞開着,用人們照常進出,沒有一點兒鬼鬼祟祟的樣子可以懷疑他們犯什麼風流罪過。

    斯塔尼斯拉斯不無搗鬼的本領,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腳的進去,惡毒的阿美莉聽了竭力慫恿。

     象呂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無論哪個青年碰到了都會捶胸頓足,發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幹這種搖尾乞憐的傻事了。

    呂西安久已習慣自己的地位。

    當初踏進昂古萊姆王後神聖的小客廳,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來的詩人,現在變了貪心不足的情人。

    僅僅六個月的時間,他已經自以為和路易絲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

    那天呂西安從家裡出來,決意瘋瘋癫癫拚着性命幹一下,他要盡量發揮口才,說出一番火剌剌的話,說他瘋了,一個念頭都想不出了,一句詩也寫不成了。

    可是有些女子還相當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計,要讓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

    一般說來,強加于人的快樂總是不受歡迎的。

    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呂西安的腦門,眼神,臉色,舉動,都很機靈,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決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為她把愛情看得極高。

    她本是愛誇張的女人,如今更誇大自身的價值。

    在呂西安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王後,是貝阿特麗克絲,是洛爾。

    ①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紀,坐在帳幕底下看文壇上的角鬥;呂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幾次勝仗,把才華蓋世的孩子,②把拉馬丁,瓦爾特·司各特,拜倫,一齊比下去才行。

    這個高貴的女人認為她的愛情應當生出美麗的果實,呂西安對她的愛慕應當是他獲得榮名的因素。

    這種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愛情的價值,從而發揮愛情的作用,把它擡高,推崇。

    德·巴日東太太執意要在呂西安生命中當七八年杜爾西内亞③的角色,象許多外省婦女一樣,要召西安鞠躬盡瘁,用長期的忠誠換取她的恩愛,讓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①貝阿特麗克絲是但丁的戀人,洛爾是與但丁同樣知名的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戀人。

    
②見本書第47頁注②。

    
③杜爾西内亞,堂吉诃德的意中人。

    
呂西安用怄氣作為進攻的手段,這種态度隻能叫已經委身的情婦傷心,身體還自由的女人看了隻會發笑。

    路易絲擺出尊嚴的神氣,用浮誇的辭藻發表一大篇訓話。

     結束的時候她說:“呂西安,難道你以前對我的保證就是這麼回事嗎?現在生活多麼甜蜜,你别播下後悔的種子,使我以後的日子不得安甯。

    千萬别糟蹋将來!并且我可以很驕傲的說,千萬别糟蹋現在!我的心不是整個兒給了你嗎?你還要什麼?難道你的愛離不了肉欲嗎?女子受人愛慕,她的最光榮的特權是克制對方的肉欲。

    你把我當什麼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貝阿特麗克絲了嗎?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沒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 呂西安又氣又急,說道:“你對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也不過說這樣的話。

    ”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愛,你要不能全部感覺到,就永遠不配得到我的愛。

    ” “你不肯回報我的愛,才懷疑我的愛,”呂西安說着,撲在她腳下哭了。

     可憐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當真哭起來。

    這是詩人的眼淚,因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