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散天賦

上的時候，雷德羅沒有再看這位頭發灰白的老人，轉而凝視那個認出他來的男子，他此時在房間遙遠的角落裡站着，冷眼看着周圍的一切。

    他的相貌跟他的年齡是相符的，雖然他看上去似乎對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并不熟悉，然而他在背對着他走向門外時，卻又似乎有某種含義隐藏在他的背影之中。

    雷德羅因此困惑地摸了摸額頭。

     &ldquo那個男子是哪位，威廉？&rdquo他語調低沉地問道。

     &ldquo你為什麼要這麼看着他，先生？我是想說，一個男子為什麼會在賭博中這麼沉溺，把自己一點點拖進堕落的深淵。

    &rdquo威廉先生答道。

     &ldquo他果真是如此做的？&rdquo雷德羅在說話時還跟以前一樣，用怪異的眼神看着對方。

     &ldquo就是這樣，一點都沒錯！我聽人說，他對藥學好像有些了解，曾跟我那位不快樂的兄長一起到倫敦旅行，躺在床上的那位就是我可憐的哥哥，&rdquo用外套擦了擦眼睛，威廉先生說道，&ldquo以前他還在晚上住過這裡，我是想說，跟着他一起來的還有些奇怪的同伴，他會進去照看病人，之後把他的需求告訴我們。

    這幅景象真是凄慘啊，先生，不過事情就是如此，我父親為此都快要死了。

    &rdquo 聽着這些話，雷德羅将頭擡起，試圖回想自己現在身處何地，是誰跟自己在一起，當然身上那一陣陣的疾病他并未忘記。

    這種痛苦後來馬上又消失了，雷德羅逐漸收起了驚吓的表情，他的内心在劇烈掙紮，不知道現在是該留下來還是要離開。

     經過一番頑強而乖戾的掙紮，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決定現在不走。

     &ldquo是不是隻有昨天是這樣？這個老人的回憶充滿了困境和悲傷，讓人忍不住潸然淚下，我們難道就不能把這些記憶全部清除掉？老人難道這麼珍視這些回憶，使得我不得不帶着敬畏感來面對他？不！我要待在這裡，我不能恐懼。

    &rdquo 剛剛那些話讓他渾身顫抖，他還是處于恐懼之中，黑色的鬥篷遮蓋着他的臉，他一個人在那兒喃喃自語。

    他在遠離床邊的地方站着，默默地聽别人談話，似乎他自己就是個魔鬼。

     &ldquo父親！&rdquo病中的男子試圖從昏睡之中振作起來。

     &ldquo喬治啊，我的兒子，我的孩子啊！&rdquo老菲利浦喊道。

     &ldquo你說在很久之前母親就最疼愛我，如今想來，簡直太可怕了！&rdquo &ldquo不要這麼想！不！&rdquo老人說道，&ldquo我的孩子，這件事一點都不可怕！在我看來，那絲毫沒有可怕之處。

    &rdquo &ldquo父親，我說到了你的痛處。

    &rdquo他的兒子看着老淚縱橫的父親說道。

     &ldquo你說的不錯，确實如此！然而現在在我看來，那件事很好，&rdquo菲利浦道，&ldquo以前回想起往事，的确覺得悲慘，然而現在，我的喬治，在我看來卻成了好事。

    你要是仔細回想，就會發現自己的心越來越柔軟，我的兒子威廉呢？我兒威廉啊！他母親對他的愛可真是無比深情啊，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還在說：&lsquo我原諒他了，跟他說！我為他祈禱，我祝福他。

    &rsquo如今我已經有八十七歲了，然而你母親對我說的這些話我未曾或忘。

    &rdquo &ldquo我明白我快死了，父親，我很快就要離開人世，我心中即便有再多感觸，也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我還有哪怕一點點的人生希望存在于這張病床之外嗎？&rdquo男子躺在床上說。

     &ldquo一個人隻要還能虔誠地忏悔，就還存有希望，你不能絕望，&rdquo老人雙手緊握，擡起頭驚恐地喊道，&ldquo就是在昨天，我心中還滿懷感激，因為我那位不快樂的兒子小時候純真的模樣還存在于我的記憶中，這件事真是讓我無比欣慰，我知道，他沒有被上帝遺忘。

    &rdquo 雷德羅就跟謀殺犯一樣，用手擋着臉龐，畏縮地站在一邊。

     &ldquo啊，&rdquo男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喊着，&ldquo很久以來，我的生命就已經荒蕪，完全荒蕪了！&rdquo &ldquo以前他還是個孩童，&rdquo老人說道，&ldquo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嬉戲，天黑了就回到家裡，在舒暢純潔的酣眠中做着美妙的夢。

    我經常能夠看到，在那可憐的母親的膝蓋旁，他跪着祈禱，我看到，她緊緊地抱着自己的兒子，溫柔地親吻他。

    當他開始堕落時，我跟他母親當真是萬分悲痛，我們對他的一切計劃和期待都成了幻夢，不過他依舊依賴着我們，誰也無法奪走他。

    上帝啊，你是人類之父，有那麼多孩子被錯誤和誘惑所困擾，請把正确的方向指給他們吧！請讓他向您忏悔，請讓他如我們一樣哭泣，請讓他跟原來一模一樣。

    &rdquo 老人在将他顫抖的雙手舉起時，還在不停地祈禱着兒子能夠康複。

    喬治把頭向老人靠近，如孩子一般尋求慰藉和支持。

     當一位男子渾身顫抖一如雷德羅時，接下來的就是詭異的沉默，他明白事情已經無法避免了，而且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ldquo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我就要死了，&rdquo病中的男子一邊說着，同時一隻手在半空中揮舞，&ldquo對于現在出現在此處的男子，我有一些疑問，我一定要問一問。

    威廉，還有父親，你們的确見過黑色人影嗎？&rdquo &ldquo不錯，的确如此。

    &rdquo他的老父親說道。

     &ldquo是不是一個男子？&rdquo &ldquo據我所知，喬治，那便是雷德羅先生。

    &rdquo他的兄弟溫和地傾着身子對他說道。

     &ldquo看到他站在這裡，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

    &rdquo 看上去蒼白更甚于瀕死男子的化學家在他眼前出現了，化學家恭順地坐在病中男子的旁邊，聽從了他雙手的召喚。

     &ldquo今晚真是痛苦而忙碌的一夜啊，先生，&rdquo病中的男子用手捂着胸口，眼神中透露着某種懇求，似乎在傾訴死前的苦痛，他說道，&ldquo當可憐的老父親出現在我面前，想到自己周圍萦繞的錯誤和悲傷，想到我曾經的種種不端行為&hellip&hellip&rdquo 他馬上就要死了，這究竟是一種徹底的毀滅，還是一次新生的開始？ &ldquo很多記憶在我腦海中閃過，很多心事被我埋在心底，所以，任何正确的事我都樂意去做。

    在這兒還有另一位男子，你們有沒有看到他？&rdquo 雷德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他看到行将死去的手從額頭上拂過時，他明白那意味着死亡已經不可避免，所以隻能試圖用眼神告訴對方自己确實見過那個男子，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ldquo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被饑餓摧殘着，他連一點生命的動力都沒了，已經徹底垮掉了，你看他，他确實是沒有浪費一點點時間，我明白，他被内心的那道難關絆住了。

    &rdquo 這番話好像起了作用，他臉上的表情有了些變化，雖然依舊那麼陰郁而僵硬，可是悲傷的感覺卻逐漸退去。

     &ldquo你不認識他嗎？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rdquo他皺起了眉頭。

     有好一會兒他都把臉别過去，他的手又從額頭拂過，随後失禮地在雷德羅身上停了下來，有些冷酷無情，又有些流氓一樣的無賴感。

     &ldquo你簡直太可惡了，你為什麼要這樣！&rdquo他的臉色更加陰沉，&ldquo看看你做的那些好事吧！活着的時候我就什麼也不怕，死了之後還會這樣，尤其是在你這種惡魔面前，我就更加英勇。

    &rdquo 然後他又在床上躺好，把手放到耳朵和頭上，好像下了拒絕一切援助、冷漠地死去的決定。

     雷德羅就在床邊站着，感到好像被雷電擊中一般，全身一陣痙攣。

    那位老人剛才從床邊走開，一直在傾聽他們之間的對話，此時又在椅子上坐好，他避免跟人影有任何交集，嫌惡感充斥在他的内心。

     &ldquo我的兒子威廉呢？&rdquo老人焦躁地問道，&ldquo我們離開這兒吧，威廉，咱們回家！&rdquo &ldquo父親你說什麼？回家？&rdquo威廉驚訝地說道，&ldquo你難道想把另一個兒子撇開不管？&rdquo &ldquo哪裡有我的兒子？&rdquo老人反問道。

     &ldquo哪裡？哦！就在那裡啊！&rdquo &ldquo那不是我兒子，&rdquo菲利浦的話中帶着火氣，&ldquo我的兒子看上去都無比愉悅，他們都把酒肉準備好了等我享用，我已經有八十七歲了，我值得他們如此善待。

    可是，可是他卻這麼威脅我！&rdquo &ldquo你已經是那麼大年紀了，&rdquo威廉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想看見老人，低聲嘟囔道，&ldquo要是沒有你，我們大概會過得更快樂，你好像從來沒對我們做過好事。

    &rdquo &ldquo你看看我的這個兒子，雷德羅先生！&rdquo老人憤怒地說道，&ldquo跟我說話的這個人就是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我真想問問他，他曾經做過哪怕一件讓我感到驕傲的事嗎？&rdquo &ldquo你曾經做過什麼讓我感到榮耀的事嗎？我也一件都不記得！&rdquo威廉也生氣了。

     &ldquo你讓我想想！&rdquo老人說道，&ldquo這麼多年來的每一個聖誕節，我都在自己那溫暖的地方待着，從不會走到外面的寒夜之中，從不被任何悲慘、不安的景象幹擾，總是盡情地享用豐盛的菜肴。

    &rdquo &ldquo威廉，這樣足足有二十年了吧！&rdquo &ldquo好像差不多有四十年了，&rdquo他低聲嘟囔道，&ldquo先生，當我看着父親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這些呢？我就是想報複他，因為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隻看到他老是在吃喝玩樂，放蕩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從來都是如此。

    &rdquo他對雷德羅說道，語氣中帶着不耐煩和惱怒的感覺。

     &ldquo我都八十七歲了，&rdquo老人用那虛弱的聲音絮叨着，語氣就跟一個孩子一樣，&ldquo我這輩子就沒感覺有什麼事物困擾着我，哪怕現在我有這麼個兒子，也沒有感覺什麼困擾，他根本就不是我兒子。

    曾經有太多快樂的時光在我的生命中流過，一度它們都在我的記憶中複活，然而如今也都消失了。

    以前我有自己的好朋友，我喜歡鬥蛐蛐兒，可是現在都沒有了，甚至連朋友長什麼樣子我都忘了。

    大概我還是喜歡他的吧。

    他現在到底成了什麼樣子呢？或者他已經死了？這事兒真沒法搞清，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不了，一點關系都沒有。

    &rdquo 老人疲憊地搖了搖頭，把手插在背心的口袋裡，咯咯笑了起來。

    有一些冬青植物還放在他的其中一個口袋裡，那也許是昨天晚上留下來的，他将之拿出來看了一番。

     &ldquo咿，莓果？&rdquo老人說道，&ldquo唉，可惜的就是它們沒法吃。

    我想起大概這麼高的時候，那時還是個孩子嘛，經常跟着别人到外面散步，那人是誰啊？究竟是和誰一起散步呢？我真是記不清跟誰一起散步了，什麼印象都沒有了，不過沒關系。

    嗯，這的确是莓果！要是菜肴中有莓果出現，那頓飯就絕對好吃，我真想痛快地吃一頓哪，那該有多舒适、多溫暖！八十七歲了，唉，我八十七歲了，我已經是個可憐的老男人了，因為我已經八十七歲了。

    &rdquo 老人可憐地、不斷地重複這些話，含着口水咬着葉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吐出這些食物。

    他的小兒子還是那樣，看着父親的眼神無情而冷漠，他面無表情地在自己的罪惡中沉溺，态度固執又堅決，雷德羅的言論被他刻意忽略了。

    雷德羅就費力挪動雙腳從這間房子離開，此前他有好一陣子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那個小家夥從藏身的地方慢慢爬了出來，雷德羅還沒有到拱門的時候，小家夥就已經等在那裡了。

     &ldquo我們要順原路返回嗎？&rdquo小家夥問道。

     &ldquo是的！現在就走！&rdquo雷德雷答道，&ldquo我們要盡快回去。

    &rdquo 他們于是就開始往回走，較之于來時的步履遲緩，他們現在則顯得行色匆匆。

    為了趕上化學家急匆匆的步伐，赤着腳的小家夥不得不飛快地邁動他的小腳。

    雷德羅試圖避開每一個經過的人，在黑色鬥篷裡躲着，他緊緊把衣服拉住，就好像衣服如果飄動就會帶來什麼嚴重災難一般。

    他們就這樣快速地走着，很快就回到了出發時的那扇門，化學家帶着小家夥，用鑰匙把門打開走了進去，疾步從走廊穿過，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雷德蒙把門緊緊關上，然後四處張望，當小家夥看到他正看着自己時，立刻縮到了桌子的後面。

     &ldquo請不要碰我，拜托了！你把我帶到這兒，不會是想拿回那些錢吧！&rdquo小家夥說道。

     雷德羅把一些錢丢到地上，小家夥馬上就撲了上去，為了防止雷德蒙重新收回這些錢，就試圖藏起這些錢。

    然後雷德羅就看到，小家夥蹑手蹑腳地在油燈旁邊坐下，全身縮成一團，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錢撿起來。

    他在做這些的時候，身體也一點點向火爐靠近，在前面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把一些零碎的食物從胸前取出，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他的眼神一開始盯望着爐裡的火光，最後眼神就在手裡的那把先令上挪不開了。

     &ldquo我在人世間唯一的伴侶居然就是他啊！&rdquo雷德羅凝視着這個小家夥，内心的恐懼和厭惡感越來越濃。

     雷德羅好一陣子就這麼盯着小家夥，不知道過了半個小時還是半個晚上，然後才回過神來，他現在對這個小生物充滿了恐懼。

    小家夥的耳朵時刻都在警覺地聽着外面的動靜，此時他突然站起來跑向門邊，房間裡那沉悶的甯靜氣氛終于被打破了。

     &ldquo那個女人回來了。

    &rdquo他大聲喊叫道。

     女人在敲門的時候，小家夥就要去開門，剛走幾步就被化學家攔了下來。

     &ldquo我現在很想去找她，可以嗎？&rdquo小家夥說道。

     &ldquo當然可以，不過現在不行，&rdquo化學家答道，&ldquo現在沒有人能進出這個房間，包括你在内。

    外面的是哪位？&rdquo &ldquo是我，先生，&rdquo梅莉大聲說道，&ldquo求求你了先生，讓我進去吧！&rdquo &ldquo不行，我不會讓你進來。

    &rdquo雷德羅說道。

     &ldquo雷德羅先生！求求你讓我進去吧，雷德羅先生！&rdquo &ldquo你過來究竟有什麼事？&rdquo雷德羅把蠢蠢欲動的小家夥控制在手裡。

     &ldquo你看見的那位悲慘男子，他的情況更加糟糕了，無論我怎麼說，都無法改變他固執的念頭；威廉的父親就跟孩子一樣耍脾氣，威廉自己也有很大的變化，對他來說這個沖擊真是太大了，他不再跟以前一樣了，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求求你，雷德羅，教教我應該怎麼辦吧，我請求您幫幫我。

    &rdquo &ldquo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rdquo雷德羅冷酷地答道。

     &ldquo喬治在半睡半醒的時候，親愛的雷德羅先生，還在不斷嘟囔着他見到的男子，他有可能會自殺，我想想就害怕啊。

    &rdquo &ldquo他要是這麼做就好了，那就更親近于我了。

    &rdquo &ldquo在他腦子不是很清醒的時候，曾經說自己認識你，說多年以前你們是朋友，他是一個堕落的父親，他的兒子就是那個生病的學生。

    應該怎麼辦呢？我的心裡又是不安又是恐懼。

    我們要怎樣照顧他？又應該怎樣拯救他呢？求求你，雷德羅先生！給我一點意見吧，求求你了！您就幫幫我吧！&rdquo 此時小家夥為了想去開門，陷入了半瘋狂的掙紮，可是他掙脫不開雷德羅的雙手。

     &ldquo對那些不虔誠的亵渎思想施加懲罰吧，幽靈！&rdquo雷德羅向四周張望，痛苦地喊道，&ldquo你看看我！請把那些痛苦不堪的感情從我黑暗的内心中釋放出來，請把我的悔恨和苦難彰顯出來。

    在這個冷冰冰的現實世界中，沒有任何生命會失去足迹，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寬恕，偉大的宇宙中連一點點空白都不會留下，我知道人類永恒的記憶就是這樣，快樂和悲傷、善良和邪惡的二元對立定律就是其本質。

    請給我以同情！請讓我得救！&rdquo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的呼喊，耳邊隻傳來梅莉的呼喊：&ldquo救救我！讓我進去！救救我！&rdquo小家夥在旁邊則努力掙紮着想要去開門。

     &ldquo那是我生命中幽暗的靈魂嗎？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嗎？&rdquo雷德羅瘋子般喊叫着，&ldquo時時刻刻糾纏我吧！就在我的身邊待着！可是請把這項天賦帶走！不要讓它還在我身上停留，讓别人去擁有我這種讓人敬畏的力量，把我曾經的所作所為全部抹殺，讓我在黑暗中安息，讓那些被詛咒的日子在我身上永恒吧！就如同一開始我就原諒了這個女人，并且此後再未做過壞事，我将在這裡死去，沒有能扶我一把的手，聽吧！請把那位反抗我的人拯救出來吧！&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