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群龍不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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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九嶷山暮煙四起,數不盡的武林人源源來到石城峰下,在那一面絕壁下的九座石筍外圍成一弧形人牆,靜候那二十年來一直雄霸武林的九龍的來臨。

     先到的“醉”“病”“秀”三龍不願和那些武林人見面,早在他們未到前即躲到偏僻地點去了。

     上官慕龍得師父指示,就在第六座石筍外與那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他坐在人群最前面,視線可及九座石筍,但和他坐在一起的卻是個雙腿殘廢的中年叫化子,頗使他感到窘迫。

     原來這個中年殘丐模樣異常難看,衣着肮髒破爛不說,臉上竟然傷疤累累,眼皮、鼻子、嘴唇無一完整,顯然早年曾遭受了劇烈的創傷,那雙腳扭曲而瘦細,也許常年在地上爬行之故,竟長着一層厚厚的硬皮。

     他不住别臉對上官慕龍露餡笑,最後居然把那副醜惡的臉孔湊到上官慕龍胸前嗅着,連聲低叫道:“啧啧,好香!好香……” 那模樣好像一個饑餓的鬼怪想吃人心似的,上官慕龍不覺為之毛發豎立,傾身退縮,瞪眼抽着冷氣道:“你,你要幹什麼?” 中年殘丐咧嘴傻笑道:“嘿嘿,瞧熱鬧忘了讨飯,肚子裡咕咕叫,你公子爺帶在身上的幹糧能不能分給我叫花子一些?” 上官慕龍“哦”了一聲,連忙取出中午未吃完的幹糧分一半給他,同時以懷疑的眼光望着他問道:“你也會武功麼?” 中年殘丐接過幹糧張口便吃,一面嚼着一面笑道:“我麼?嘿嘿,我叫花子隻會在地上翻筋鬥!” 上官慕龍不禁噗哧一笑道:“你既不會武功,何必辛辛苦苦爬上這樣高的山來看這燈會?” 中年殘丐閃瞟他一眼,笑道:“你公子爺也不會武功,為何也來了?” 上官慕龍紅睑道:“咄!你怎知我不會武功?” 中年殘丐正要開口回答,忽聽靠近第九座石筍那邊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上官慕龍循聲一望,但見那左方峰腳拐彎處,這時正轉出了一個身穿英雄袍的中年人,那人正是八師叔秀龍潘賓。

    那種态昂挺而悠閑,施施然走到第八座石筍下,擡腳登上石筍,面對絕壁緩緩盤膝坐下,随即靜止不動。

     全場一千多個觀會者,也就在這個時候一齊靜下來。

     瞧到這裡,中年殘丐又别轉頭來對上官慕龍輕笑道:“每次總是小的先入座,這個人是第八龍,依次是七龍,第六龍……” 上官慕龍怏怏道:“我倒希望由第九龍開始!” 中年殘丐笑道:“你說的是‘金龍上官天容’麼?嘿嘿,他已十五年未來點燈,隻怕人都已變成一堆白骨,靈魂也早已轉世去喽!” 說話間,隻見那峰腳拐彎處又轉出一人,那人年約五旬,身材清瘦,面貌端正,頭戴一頂文士帽,身穿淡青長衫,颏下蓄着一撮山羊須,神态飄逸出塵,頗像一位志節高超的文儒! 他走到第七座石筍前,也是一腳登上石筍,面向絕壁盤膝坐下。

    上官慕龍一着即知他就是七師叔-一雄霸梁州的文龍宮天影。

     這時,中年殘丐又向上官慕龍笑道:“這位‘文龍宮天影’肚子裡頗有點墨水,聽說手中一支‘判官筆’在當今武林允稱第一,不過,像一般文人一樣,個性太驕傲了一點,又喜歡人家恭維他……” 接着病龍柴亦修也現身坐上第六座石筍了。

     中年殘丐又道:“這個病龍,你别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沉疴相,卻擅長一手很厲害的‘龍爪功’,為人最工心計,雄霸豫州二十年,死在他龍爪下的隻有一個,而死在他心計下的卻有九十九!” 上官慕龍吃了一驚,皺眉微愠道:“你胡說什麼?” 中年殘丐咧嘴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我在胡說,而是人人在胡說,我叫花子是人雲亦雲,嘿嘿……” 上官慕龍正色道:“你不應以‘道聽途說’的話來批評一個人!” 中年殘丐連連點頭,忽然舉手一指右方道:“看,那個稱霸荊州的‘盲龍柯天雄’來了!” 那是一個六旬許的瘦老頭,頭發斑白,眼眶内陷,臉容強悍而冷峻,手拄着一支細長的竹棍子,他由石城峰右邊現身,一路摸索着走到第五座石筍,緩緩坐了上去c上官慕龍對這位五師伯盲龍柯天雄的為人當然毫無認識,但看他一臉強悍冷峻之色,原存在腦子裡的“八龍全是好人”的觀念不免有些動搖,正想向中年殘丐探問,中年殘丐卻已先開了口說道:“這位'淩霄堡主’手中兩條‘龍須鞭’武林無出其右,一生殺人不計其數,是個兇狠的好人!” 上官慕龍聽得一呆,迷惑地道:“怎麼叫兇狠的好人?” 中年殘丐笑道:“你隻要不侵犯他,他也絕不動你一根汗毛,但你若侵犯他一下,他的龍須鞭便會把你卷上半空摔個稀爛,此外,他時而也做些好事,所以他是個兇狠的好人!’” 正說着,醉龍常樂出來了! 中年殘丐又介紹道:“這位醉龍是當今武林的拳王,他名叫‘常樂’實在一點也不通,因為他一點也不快樂,他想借酒澆愁,結果愁更愁,哈哈……” 上官慕龍正想多了解這位四師伯的為人,便接口道;”哦,他為何要借酒澆愁?” 中年殘丐笑道:“因為他與七個師兄弟都相處不好……” 上官慕龍追問道:“為何相處不好?” 中年殘丐含笑搖搖頭,兩眼向左右溜來溜去,忽又舉手遙指右邊山峰道:“看,又來了一位啦!” 右邊山峰下,遠遠而來的是一個駝老人,年在六十五以上,雙眉倒垂,兩眼細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走路慢如蝸牛,好像故意要吊全場一千多個觀會者的胃口,從出現而至走到第三座石筍,足足走了一盞熱茶之久。

     “他是雄踞揚州的摘星堡主‘睡龍董路臣’,所練‘天龍指’可在百步之外緻人死命,為人陰沉,行事不露聲色。

    不過,有一點好處是懶,懶做好人,也懶做壞人……” 睡龍董路臣剛登石筍上坐定,那峰腳拐彎處又轉出了一個老人。

     這老人年紀與睡龍不相上下,身軀矮而胖,圓圓的臉型,大大的嘴巴,組合成一副令人看了心曠神怡的笑容,假如把他的頭拿去裝在醉龍常樂的脖子上,那真是像極了笑彌勒佛。

     他,正是九如先生第二徒--稱雄徐州的含光城城主笑龍翁笑非。

     “當今武林掌法大師,為人圓滑,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當他沖着你大笑三聲的時候,你就得趕快逃命.遲則無及矣!” 上官慕龍不禁有氣,瞪眼道:“聽你這樣說,好像九龍之中就沒有一個好人似的?” 中年殘丐詭笑道:“不,有一個大大的好人!” 上官慕龍注目問道:“哪一位?” 中年殘丐笑道:“請向右邊看,他來了!” 上官慕龍知道來的必是大師伯秃龍嚴公展,不覺精神一振,急急别頭瞧去,隻見由那峰腳轉出的是一位身軀修偉的秃頭老人,年約七旬,面如滿月,一雙虎目炯炯如炬,神态十分威嚴,如果不是秃頭的話,看起來很像畫工筆下的三國名将關雲長。

     這就是九如先生的首徒威鎮冀、充、青三州而又享有“天下第一高手”之譽的水晶宮主人-一秃龍嚴公展。

     當他緩步到第一座石筍時,全場靜得鴉雀無聲,沒有一人敢開口說話。

     上官慕龍看見這位大師伯,第一個感覺是全身起了一陣寒栗,這并非秃龍嚴公展的威嚴氣質震懾了他,而是他忽然想起那天“啞”婢蘇春梅與師父動手時叫出的第一句話“少爺快逃命,這老賊是‘水晶宮’的人,他要殺死你!” 水晶宮的人為何要殺死我呢? 師父說大師伯為人極正派,現在這個中年殘丐也說他是大大的好人。

    那麼,如果春梅所說屬實,那就是娘與大師伯有仇,那是什麼仇呢? 莫非那位失蹤十五年的“金龍上官天容’是被娘害死的,事為大師伯獲悉,故此娘便帶着我隐居在劍門關避仇? 果如此,大師伯為何不把“金龍上官天容”已遇害的消息公布出來? 還有,我的生父到底是誰? 上官慕龍被一連串的問題困擾着,他真想跳出去向大師伯說明自己是“柳映華”的兒子,看他有何表示,從而追究出自己的身世;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時前面絕壁下已開始在進行着一個嚴肅的場面。

     這時夜幕已張,隻見那秃龍嚴公展登上第一座石筍時,其餘七龍立即紛紛站起,一齊面朝絕壁垂手躬立,似乎在等待着,聆聽一場訓詞。

     秃龍嚴公展一對精眸光芒隐透,在七個師弟面上巡視一遍,然後緩緩由懷中取出一卷用金色絲帶縛着的羊皮,慢慢解開絲帶,展開羊皮,随即開口低誦起來。

     其實說他在“低誦”并不恰當,因為沒有一人聽到他誦讀的聲音。

     上官慕龍不禁向中年殘丐低聲問道:“喂,他在念什麼?” 中年殘丐低聲答道:“據說是他們師父九如先生的遺囑,但除了他們九龍之外,沒有一人知道遺囑上說些什麼。

    ” 上官慕龍想起下午四師伯醉龍常樂說“他們都把那層意義忘了”的話,心想“那層意義”可能寫在遺囑上,可惜大師伯不肯當衆朗誦出來。

    嗯,改天自己可得問問師父,我是他的徒弟,他總不會對我隐瞞吧? 思忖間,隻見秃龍嚴公展已默誦完畢,他慢慢把羊皮卷好收入懷中,然後略轉身子,含笑向七個師弟抱拳道:“諸位師弟好!” 語聲不大,但字字圓潤,清清楚楚的傳入全場一千多個武林人的耳朵。

     笑、睡、醉、盲、病、文、秀七龍同時轉向他抱拳道:“大師兄好!” 七人的聲音構成一片宏亮的聲浪,響徹月夜的九嶷山。

     秃龍嚴公展含笑點點頭,環望聚在九座石筍外的一千多個觀會者一眼,然後再回望七個師弟道:“兩月前,愚兄因耳聞一些關于我們九龍的謠言,故派人飛函給諸位師弟,說明愚兄決心要在今晚擒住那位偷點龍燈的朋友的原因,其中四師弟因行蹤不定而未接獲愚兄的書函,如今愚兄再口述一遍,順便也讓在場各方武林同道明白一些真相。

    ” 語至此頓住,雙目射出一片攝人心魄的寒芒,再度瞥視衆人一眼,正顔沉聲說道:“二十年前,我們九個師兄弟遵照恩師之囑,于每年端午之夜來此聚會一次,不幸會僅五次而九師弟突告失蹤,迄今十五載下落不明,雖然我們曾經不遺餘力四出尋求他的下落,總因未獲一點線索而徒勞無功,讵料六年前的今夜,居然有不肖之徒乘我們八龍在石筍上切磋内功之際,突然暗中上峰點亮九師弟之燈,待我們飛上峰頂時,那人已潛逃無蹤。

     “此後五年,年年如斯,那人如此作為用意何在,愚兄至今仍不明了,哪知最近黨有人謠傳那個偷點燈者是我們八人派的,意謂我們畏懼那個叫‘降龍聖手’的朋友,故派人點亮九師弟的龍燈,使其懷疑九師弟尚在人間,而不敢向我們下手。

     “哈哈,在場諸位朋友想來都曾聽說過,自從那個所謂‘降龍聖手’的朋友出現武林之後,老夫曾不止一次表示願意與他約地一決雌雄,然而那位朋友始終不敢在老夫面前現身,這到底是我們八龍畏懼他呢?抑或是他畏懼我們八龍?”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這種謠言不值一笑,但為了追究我們九師弟金龍上官天容的下落,老夫必得擒住那位偷點龍燈的朋友問個明白!” “今夜,我們八龍仍将照往年一樣,先切磋内功而後上峰點燈,峰上絕未埋伏一人,要是那位朋友有膽量的話,老夫希望他再光顧一次!” 語畢,略提長衫,轉向絕壁緩緩坐落石筍上。

     其餘七龍亦随之盤膝坐下,開始行功運氣切磋起來了。

     上官慕龍已知大師伯的所謂“切磋内功”乃是各自運行本身功力硬把石筍逼陷入地下五寸,這種功夫委實駭人聽聞之極,蓋因石筍本身已有千把斤之重,石筍下的土地又是沙石混凝的硬地,若要把石筍逼沉五寸,其所需的力道簡直無法估計,而且,土地在逐年的壓逼之下,可想而知已硬如鐵闆,他們當真能辦得到麼? 他一面注意觀看,那個坐在他身畔的中年殘丐卻在這時悄悄離去…… 眉月斜挂天角,皎潔而柔和的月光照着那懸挂在絕壁上的九盞龍燈,照着那端坐在石筍上的八龍身上,也照着那一千多個摒息注視的武林人臉上,一切靜悄悄的…… 約莫頓飯工夫之後,八龍背上的衣衫均開始出現汗濕,八座石筍也開始在幾乎無法看出的速度中緩緩下沉。

     雖然這是他們九龍第二十次的聚會,雖然這種神功已是第二十次出現在人們的眼簾下,但是人們仍情不自禁為八龍這種絕世的内功造詣而發出一片驚歎聲。

     “看,秃龍嚴公展的石筍沉下三寸了!” “好厲害,每次總是他第一!” “不錯,但如果‘金龍上官天客’沒有失蹤……” 蓦地,在一片竊竊低語中,突然有人大叫道:“快!看金龍上官天容的那盞龍燈又亮了!” “啊!” “啊!” 上官慕龍擡頭急瞧,果見那絕壁上最右邊的一盞龍燈已被人點亮,燈上現出“上官”兩字,在夜風中左右搖蕩,宛如黑夜裡的一顆金星,光芒四射。

     全場觀衆嘩然鼎沸,但人龍仍靜坐石筍上紋風不動,恍如未聞。

     這就是他們一連六次無法捉到那人的原因,隻因他們必須将自己座下的石筍壓沉五寸之後才能飛上絕壁點燈,是以每次等到他們飛上絕壁點燈時,那人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上官慕龍不覺為之着急起來,他不明白師伯師父和師叔們為何一定要等到石筍沉陷五寸後才肯上峰點燈,暗想似這般情形,如無外人幫助,再過一百年也别想捉到那個偷點龍燈之人。

     唉,這個偷點龍燈之人究竟是誰呢? 他偷點“金龍上官天容”的龍燈用意何在? 大師伯誓言今晚一定要捉住那人,現在龍燈已被點亮了,而他還端坐不動,他究竟要用什麼方法捉到那人? 正思忖間,蓦聞一聲長嘯劃空而起,但見第一座石筍上的大師伯秃龍嚴公展身如鷹隼沖空疾起,飛撲上前面的絕壁,迅速往絕壁上飛登。

     月光下,隻見他腳尖在峻峭的崖壁上連點,眨眼便蹿上四五十丈高,身形愈來愈小,不久便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就在此時,一聲長笑發自第二座石筍上,徐州含光城主笑龍翁笑非也已将石筍逼沉五寸,縱身便往絕壁飛登。

     接着揚州的摘星堡睡龍董路臣随後疾飛,再接着,荊州的淩霄堡主盲龍柯天雄和豫州的弄月莊主病龍柴亦修同時縱身飛離了石筍;又不久,梁州的起雲莊主文龍宮天影,和雍州采虹莊主秀龍潘賓,亦同時長身而起,六人飛躍在絕壁上,形成一條斜線,好像一群結隊飛翔的燕子,冉冉而上。

     隻有醉龍常樂兀自坐在石筍上不動不響,看來他的石筍尚未沉落到規定的五寸哩。

     上官慕龍頗感意外,在他的想象中,八龍的内功造詣容或有高下,那也應相差無幾,何況這位四師伯名排第四,中午又看見他在樹梢上露了一手上乘的輕功,他再不濟也不應落在最後一名啊! 哦,師父曾說過“七龍霸九州”的話,說他們八龍之中隻有他一人未置家業,莫非他的成就确是不及四個師弟? 他正在沉思之際,那懸挂在絕壁上的九盞龍燈已點亮了八盞,繼“上官”燈後最光亮的當然是“嚴”燈,其次是:翁、董、柯、柴、宮、潘;八盞龍燈互相争輝,燦入爛目,宛如一條金龍橫卧于夜空中,光輝照亮了整個石城峰。

    也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縷細語袅袅傳入上官慕龍的耳朵裡:“陸志劍,到我老兒這邊來!” 語聲細如蚊鳴,但在全場“嗡嗡”響的人群雜聲中,竟未被淹沒,好像那發話之人就在他耳邊。

     上官慕龍愕然擺頭尋視,發現那位坐在石筍上的四師伯正掉頭望着自己微笑,立知喊自己的就是他,連忙起身跑過去,躬身行禮道:“四師伯,是您喊弟子的麼?” 醉龍常樂點頭笑道:“不錯,你想不想上峰去看看?” 上官慕龍赧然道:“弟子末學上一點武功,怎能上得去?” 醉龍常樂笑道:“我老兒是問你想不想上去?” 上官慕龍點點頭道:“當然想上去,隻是弟子” 醉龍常樂未容他話完,截口道:“閉上你的眼睛!” 上官慕龍一怔道:“什麼?” 醉龍常樂道:“我說閉上你眼睛!” 上官慕龍有些模不着頭腦,但想師伯之命不可違,于是依言閉上眼睛,哪知眼皮才阖上,突覺腰間一緊,身子恍似離地而起,心頭一驚,睜眼看時,發覺四師伯竟已拖着自己躍在空中,正向絕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