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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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地哭。

     天狗的聲沉沉地從井洞裡出來,把式就吼了一聲:“尿水子在流?!”自個下井去換徒弟,又嚷道井筒子不直。

     天狗從井洞裡出來,象一具四腳獸,一個醜八怪,一個從地獄裡提審出的黑鬼。

    五興一見他的樣子,眼淚挂在腮上就笑了。

     “五興,你作什麼哭,你是男子漢哩!” “我爹不給我買褲衩,要我停學回來打井。

    ” “你爹是說氣話呢。

    ” “爹說啥就是啥,他說過幾次了。

    你給我爹說說,天狗哥。

    ” “叫我什麼?我是你叔哩!” 五興很别扭地叫了一聲“天狗叔”。

     大娃頭滿足地笑了。

    一擡頭看見矮牆頭的葫蘆架上,跳上來一隻綠翼蝈蝈,鼓動着觸器嘶嘶地叫。

    一時舊瘾複發,蹑腳過去猛地捉了,給五興玩去。

    把式的兒子也是頑皮夥裡的領袖,抓逗螞蚱、蝈蝈之類的班頭,當下破涕為笑,回家向娘告老子的狀去了。

     師傅又爬出井,天狗又換下去。

    後來井口上就安了辘轳吊土。

    土是潮潮的,有着酸臭的汗味。

    天黑時分拉上一筐來,裡面不是土,是天狗坐在筐裡。

    一出來就閉了眼睛,大口吸着空氣,赤赤的前胸陷進一個大坑,肋條曆曆可數。

     一口井打過三天,師傅照樣多在井上,而徒弟多在井下。

    師傅照樣是忙,多了一層罵老婆和罵兒子的話。

    罵到難聽處,胡家的媳婦說:“讓兒子念書到正事,韓玄子家兩個兒子都寫一筆好字,在縣上幹國家事哩。

    ”把式說:“念書也和這打井一樣,好事是好事,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即使書念成了,有了國家事幹,那三個月的工資倒沒一個井錢多哩。

    ”胡家媳婦說:“那是長遠事呀!”把式再說:“有了手藝,還不是一輩子吃喝?!”說完就嘿嘿地笑,奚落那媳婦看不清當今社會的形勢和堡子的實際。

     胡家媳婦以和為貴,也不去論曲直是非,收拾好了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錢交給了李正。

    回轉身看天狗,天狗卻早走了。

    天狗聽說五興還沒到學校去,就惦記着家裡那幾籠紅脊背的蝈蝈,要拿給五興顯誇。

     天狗的家門朝西,晚霞正照射在牆檐上。

    編織得玲珑精巧的六個蝈蝈籠——四個是竹篾的,兩個是麥稈的——一起在黃昏的煩嚣裡嘶鳴。

    天狗喜歡這類小生命,也精于飼養,沒學打井之前,他幹完地裡活就在家閑得無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這蝈蝈之聲就啟示着他自得其樂的獨身生活觀念。

    如今打井歸來,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個硬挺,聽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

    這實在有詩的味道,可惜天狗文化太淺,并不知道詩為世間何物。

     不用找,五興倒尋上門了。

    這小子學習上不長進,玩起來倒會折騰,看見六個籠裡的蝈蝈唱六部散曲,心熱眼饞,忘記了自己的煩惱,竟将所有的蝈蝈集中到一個竹籠裡,欣賞動物界的聯合演出,果然就熱鬧非凡,聲響比先前大了幾倍。

     “天狗叔,”徒弟的徒弟說,“這麼多蝈蝈,你能說清哪一隻是母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