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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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名的。

    他的不收禮與其說是出于道德,不如說是出于人格。

    你想,當一條生命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橫陳你面前時,你能因為他送了錢就做好一點,不送錢就差一點嗎?那絕對是對醫生人格的懷疑和污辱。

    事後送就不一樣了,事後送是一種純粹的情感,是認可是感激。

    可惜,事後病人家屬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錢了,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漫不經心的紀念品之類。

    有錢得花在刀刃上,現在的人們都很實際。

     二人換手術衣、洗手、進手術間,手術室護士将接診病曆遞到宋建平面前,病曆姓名一欄"劉東北"三個字赫然在目,宋建平吃了一驚,急向手術台上已麻醉完畢的病人看去。

    那張臉此刻出奇的蒼白安靜,但他仍能一眼就認出來: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劉東北。

     高高吊在手術室牆角的音箱傳出輕柔的音樂,器械在手上傳遞的叭叭聲,器械與器械相撞時的丁當聲,低而短暫的交談聲,在音樂中交織。

    時而,宋建平會向那蒼白無知覺的面孔瞥上一眼,目光裡帶着一種非職業的、親人般的特殊關切,還有恨——恨鐵不成鋼的恨。

    兩人老家都在哈爾濱,而且,住對門,劉父管宋父叫老師。

    劉畢業留京後劉父指定宋為其監護人。

    助手小于為此感慨世界之小事情之巧,宋建平沒說話。

    心說,不巧啦,整天騎着個破摩托到處亂竄,跟外科醫生打交道還不是早晚的事? "破摩托"其實是一種感情用事的說法,劉東北那輛白摩托車價值十萬,得算是摩托車行裡的頂尖級水平。

    令宋建平難以理解的是,有這錢怎麼就不能老老實實買輛正經車開着。

    無論是實用還是虛榮,後者都強于前者;若再加上安全因素,一個肉包鐵,一個鐵包肉,是非明暗,一目了然。

    說他,不聽;再說,就找不着人了。

    現在二人失去聯系已達兩年之久了。

    兩年前宋建平見過他的女朋友,不是現在這個。

     劉東北傷得不算太重,脾輕度破裂,宋建平為他做了修補術。

    術後送他出去時,那女孩兒還等在外面,一看躺在平車上無知無覺死人一般的戀人,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當宋建平告訴她沒事,過不多久他們又可以出去玩了時,她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猛地,把一直攥在手裡的錢往宋建平口袋裡塞。

    宋建平完全沒有想到,連忙攔,女孩兒動作猛烈不容置疑,宋建平不便與其做親密接觸,表情尴尬。

    助手在一旁笑觀不動。

     "小于!"宋建平是求援,也是譴責。

     助手忙笑着指着遠去的劉東北的推車對女孩兒說:"還不趕快跟着他們走!要不你待會兒上哪找他去!"女孩兒這才放棄了宋建平,随車而去。

     宋建平欣賞地目送跑開的女孩兒,搖頭:"這個女孩兒不一般。

    " 助手亦欣賞地目送女孩兒,點頭:"非常漂亮。

    " 宋建平的意思遭到了亵渎,又無以辯白,很是不滿,皺眉斜了助手一眼。

     上午,宋建平查房。

    劉東北半卧床上,精神好多了。

    宋建平進來,劉東北用讨好的目光迎接着他,宋建平沒看他一眼,直接向最裡面的病人走去,詢問幾句,又到第二個病人床前詢問。

    這是一個三人病房,劉東北住最外面。

     總算,宋建平來到他的床前了,"感覺怎麼樣?"口氣是職業的,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好多了,不那麼疼了。

    "劉東北連連點頭。

     "你很快就能恢複,就能出院,"宋建平點點頭,神情淡然,語氣也淡然,"就能騎摩托——接着撞。

    這才是普外,胸外、顱腦、骨科、泌尿科咱還沒去呢,最好能挨科轉上一圈。

    " "我錯了,哥,我錯了還不行嗎?" 宋建平一下子變了臉,"哈,現在說軟話啦,早幹嗎去了?……你這個小王八蛋,為了躲我,把手機号都給換了!" 劉東北小聲道:"手機壞了,換了個新的……"随即明白這個借口完全不成借口,再一看 宋建平臉色,馬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撥号,撥宋建平的手機,眼睛直巴巴地看着對方,目光裡充滿羊羔一般的溫順。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啊?"宋建平起了懷疑。

     "是。

    娟子馬上來。

    就你見過的那個女孩兒。

    " "這是第幾個了?" "第八個……跟她說是第三個!"劉東北雙手合十對宋建平作揖,意思是請替他保密。

     "跟你說東北,這女孩兒對你可是夠意思,你不能再見一個愛一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毫無責任感……" 這時劉東北用急切的目光向他示意,他回頭一看,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來了,手裡拎着東西,沖宋建平嫣然一笑,宋建平忙還她一笑,回頭瞪了劉東北一眼,走開了。

     娟子對劉東北悄然笑道:"又挨訓了?" 劉東北一擺手:"煩!跟媽似的!" 這是劉東北從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住院。

     這次住院讓他對宋建平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從前他躲他,同他斷絕聯系除受不了他的唠叨,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瞧不上他。

    他的陳舊迂腐,他的窩窩囊囊,他的醫生職業——劉東北一向認為,隻有女人和女裡女氣的男人才會當醫生——都讓他瞧不上。

    這次住院,于倏忽間,他明白了過去一直沒搞明白的一個問題:為什麼在發達國家醫生會同律師、法官一樣,成為收入最高的職業。

    從終極意義上說,這都是主宰人的命運的人,角度不同而已。

    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生命的尊重。

    我國醫生沒這待遇是因為我國還不夠發達。

    這次短暫的住院生涯,讓劉東北充分領略了醫生的意義和風采。

    尤其當他得知,倘若給他手術的醫生沒有高超的醫術和充分把握,他原本很有可能而且是理所當然地被切掉那個唯一的脾。

    那麼,從此後,他就是比常人少一個零件的殘疾人了。

    即使外觀上看不出來,即使一般生活不受影響,心理上的創傷、精神上的折磨,少得了嗎?從此後,劉東北對他爸給他指定的這個"監護人"态度上便有了質的變化。

    不僅僅是尊重了,還有着由感激而衍生出的關心、關切。

     他因之很生林小楓的氣。

    她憑什麼這樣對待他哥,就因為有幾分姿色?徐娘半老的了還想指着姿色要挾男人,笑話。

    令他不解的還有宋建平,怎麼就不能休了她,另找一個,多好的機會!說不通! 宋建平比他年長十歲,按一歲一代人論,差着十代,這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差距。

    說不通就另想辦法,總之不能任由他哥這樣的優秀人才生活在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裡。

    通過與他哥的交談和他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結論就一個字,錢。

    萬惡之源錢為首,貧窮夫妻百事哀。

    于是,出院後,有一天,他有事找宋建平時,順便給他拿了張四萬元的卡。

    理由也想好了,小侄子上學需要三萬六的贊助費,這四萬就算他這個當叔的一點心意。

     宋建平不要。

     "哥,跟我你不用客氣。

    "劉東北在一家著名網絡公司做企劃部經理,年收入二十萬以上,四萬塊錢于他實在不算什麼。

     "你管得了我一時,管得了我一輩子嗎?"宋建平喝口面條湯,從鍋沿上方斜了對方一眼。

    劉東北來時他正吃晚飯,面條就着鍋吃,碗都不用。

    林小楓依然沒有回來,他依然單身。

     "那我管不了。

    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女的……"劉東北嬉笑着開始胡說八道。

     宋建平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