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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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片刻,錢聲耘終于苦笑着點點頭:“好。

    ”他轉過身向門口走去,“我在外面等你。

    ” 直到錢聲耘魁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唐麟風才慢慢坐到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探望病人的時間早已過去。

     在這間病房中,除了他和病人,再沒有别的閑雜人等。

     若不是錢聲耘在醫院有熟人,他們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時間進入住院大樓。

     事實上,這位“錢叔叔”并不僅僅在醫院有關系——唐麟風冷冷一笑,他敢打賭——上至國務院,下至居委會,錢聲耘都能找得到“熟人”。

     頭頂上,随着一陣陣“嗡嗡”聲,白熾燈的光芒慘淡地跳動着,病床邊,監視器發出“嘀嘀”的聲音,綠色的曲線跟蹤病人微弱的心跳。

     慢慢伸過手去,唐麟風握住了放在被單外的,那隻蒼老枯瘦,遍布老人斑的手。

     奶奶。

     從六歲起,就獨自撫養他的奶奶,給他做最好吃的菜,給他穿親手做的衣服,總是對他面露慈祥的微笑……曾幾何時,是他身邊最親的親人的奶奶——可是……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耐煩聽她的話?不再愛吃她做的飯?不再喜歡看她的笑臉?……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把她當作最親的人? “這些年來,你對我和你奶奶一直有些偏見……” 錢聲耘的話回響在耳邊。

     偏見? 他靜靜地放開了奶奶的手。

     如果,他對他們的态度能夠算得上偏見的話,那麼,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和兒媳也人雲亦雲地當成叛徒,那又是什麼呢? 十年前的那一幕再度出現在眼前——那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天。

     陰慘慘的下着大雨的午後,剛上小學三年級的他一身泥濘地沖回了家。

     “奶奶!”他一路叫着,奔到奶奶房間。

     奶奶從手中的信上慢慢擡起頭來,紅腫的眼睛仿佛剛剛哭過:“麟麟!”她有些驚訝,“你怎麼回來了?下午的課不上了?” “我爸爸媽媽會回來的,對不對?”沒有回答奶奶的問題,唐麟風眼中燃燒着怒火,握緊雙拳直接問道,“他們沒有叛逃,對不對?!” “你渾身都濕透了。

    ”奶奶臉色蒼白,“你的臉上為什麼還有血?你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避開她伸過來的手,再一次高聲追問:“我爸爸媽媽不是叛徒,對不對?對不對?!” “來,快擦一擦。

    ”奶奶拿來了毛巾。

     他一把把毛巾扯了過來,摔在了地上。

     他不要毛巾,不要繃帶和藥水,不要逃避的眼神和虛情假意的敷衍,他隻要一句話,一個肯定的回答或是一聲憤怒的反駁——這是造謠!爸爸媽媽會回家的,他們是外交官,他們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祖國,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麟麟,”彎腰撿起了地上那團米黃色的毛巾,奶奶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乖,來,讓奶奶幫你洗一下,再上點藥……” 她還是回避他的問題。

     盡管隻有九歲,盡管還不具備大人所謂的察言觀色的本領,但他還是敏感地知道,這已經代表了她的回答————是,他們不會回來了。

    因為就像别人說的,他們…… 轉過腳跟,他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出屋子,把奶奶的連聲呼喚抛在腦後。

     直到站在下着大雨的街上,他才停住腳步。

    擡起頭面對遍布陰霾的天空,任交織的雨水和淚水一起沖刷臉上與心中的傷痕…… 這天,陳伯倫第一次把唐瑞天叛逃的特大内部新聞帶到學校;這天,向來品學兼優的唐麟風第一次在校打架并且離家出走;也同在這一天,他心中的世界開始傾倒坍塌支離破碎。

     雨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淅淅瀝瀝地下着——正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

     他記得那晚自己躲在一個建築工地的某棟還在造的大樓裡。

     剛上過一層石灰砂漿的樓裡陰暗潮濕,到處堆放着磚塊與沙石。

     他縮在一個角落,饑餓與徹骨的寒冷更加深了滿心的憤怒悲傷。

    聽着外面的雨水濺到泥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九歲的他下定了決心——如果世界抛棄他,那麼,他也會抛棄這個世界。

     第二天早晨,高燒昏迷的他被工人發現。

    之後,他在家裡躺了一個星期。

    奶奶坐在他的床邊,為他固執的沉默而歎息。

     他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燒掉所有父母從國外寄回來的禮物、明信片、爸爸的風景攝影作品,還有他們的照片。

    奶奶沖過來,隻來得及搶出一張照片——他和爸爸媽媽在旋轉木馬前歡笑的那一張。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奶奶哭了。

    她流着淚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 他在自己和奶奶之間豎起了一堵牆。

    盡管知道奶奶并沒有做錯什麼,盡管知道發生這一切對她來說也是一個緻命的打擊,可是,他還是不能原諒她如此輕易而沒有任何疑問地便接受了那個醜惡的事實。

    更何況,他總感覺奶奶和錢叔叔一直在瞞着他一些什麼事情——這很容易就能猜出來:每當他突然沖回家,他倆便會嘎然中止原先讨論的話題,開始故作輕松地聊起天氣狀況。

    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那麼神秘兮兮的——每逢這時,他便會冷笑着回到自己房間,砰然關上房門——他對他們,對他們那些所謂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