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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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唱着川戲從窗下走過。

     “為什麼他們都應該活,而我必須死去,并且這麼痛苦地死去?”他又想。

    “我要活!”他無聲地叫道。

     母親掉回臉來看他。

    她的眼睛紅腫,臉色慘白,她好象随時都會病倒似的。

     “她也太辛苦了。

    ”他痛苦地想。

    他把頭一動。

    忽然一陣劇痛襲來,喉嚨和肺一齊痛,痛得他忍耐不住。

    他兩隻手亂抓。

    他張開嘴叫,沒有聲音。

    他拼命把嘴張大,還是叫不出聲音來。

    他滿頭是汗,他覺得兩隻手被人捏住,母親的聲音在說着什麼。

    ……但是他痛得暈過去了。

     他又被母親的哭喚聲驚醒。

    他躺在床上,滿身冷汗,褲子給小便打濕了。

    他抓緊母親的手,呆呆地望着那張親愛的臉。

    痛苦稍微減輕了一些。

    他想對母親笑。

    但是眼淚不由他控制地流了出來。

     “你醒過來了,以後不要緊了,”母親噓了一口氣,親熱地說,她的眼角和兩頰都還有淚痕。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小宣從外面走進屋子。

    他一進門就說:“婆,張伯情在打擺子,不能來。

    ” 母親楞了一下。

    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子。

    她問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大街上人多得很,明天慶祝勝利,到處都在準備,我走錯路,到張家又耽擱了好一陣,”小宣答道。

    他又加一句解釋:“今晚上很熱鬧,到處紮好了燈彩。

    ” “你肚子餓不餓?你身上還剩得有錢,你出去吃兩碗面罷。

    我今天下午沒有煮飯,上午有點剩飯我炒來吃了。

    你快去吃罷,”她又說。

     “好,”小宣應道。

     這一番對話他全聽進去了。

    “他們在慶祝,”他想道;他願意為他們笑一笑,可是痛苦阻止了他。

    “勝利會不會給他們帶來解救呢?”他又想,第二個“他們”指的是母親和小宣。

    可是痛苦又來阻止了他。

    他被痛苦占有了。

    痛苦趕走了别的思想。

    痛苦使他忘記了一切。

    他隻記得忍受痛,或者逃避痛。

    一場絕望的戰鬥又在進行。

    他失敗了。

    但是他不得不繼續作戰。

    他無聲地哀叫着:“讓我死罷,我受不了這種痛苦。

    ” 然而他的親愛的人,他母親和他兒子不能了解這種無聲的語言。

    他們不會幫忙他解除這種痛苦。

     痛苦繼續着,而且不停地增加。

     九月三日,勝利日,歡笑日,也沒有給這個房間帶來什麼變化。

    在大街上人們帶着笑臉歡迎勝利遊行的行列。

    飛機在空中表演,并且散布慶祝的傳單。

    然而在汪文宣的屋子裡卻隻有痛苦和哭泣。

     他這一天暈過去三次,而又醒了轉來。

    他覺得已經到了一個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頂點了,他願意“死”馬上來帶走他。

    可是他仍舊活着。

    母親和小宣一直守在床前。

    他眼淚汪汪地望着他們。

    他隻求他們幫助他早一刻死亡。

     他的生命一分鐘一分鐘地慢慢死去。

    他的腦子一直是清醒的,雖然不能多用思想。

    在這些最後的時刻裡,他始終不肯把眼光從母親和小宣的臉上掉開。

    後來他們的面影漸漸地模糊起來,他仿佛又看見了第三個人的臉,那自然是樹生的,他并沒有忘記她。

    但是甚至這三個人的面顔也不能減輕他的痛苦。

    他一直痛到最後一刻。

    一口氣吊着,他許久死不下去。

    母親和小宣每人捏緊他的一隻手,望着他咽氣。

     最後他斷氣時,眼睛半睜着,眼珠往上翻,口張開,好象還在向誰要求“公平”。

    這是在夜晚八點鐘光景,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用花炮燒龍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