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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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樹生拿着調職通知書回家,她懷着又興奮又痛苦的矛盾心情上了樓,推開自己的房門。

    小宣坐在書桌前藤椅上看書,母親坐在方桌旁一張凳子上,他仍然躺在病床上。

    他們正在談論什麼事。

    小宣看見她進房,便立起來,喚了一聲“媽”,臉色蒼白地勉強笑了笑。

     她應了一聲,接着就問:“我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

    學堂功課太嚴,我們好些同學都趕不上,”小宣象闆起臉孔似地說,這算是他好些天不曾回家的理由。

     她含糊地答應一句。

    她注意地看了看她這個兒子。

    貧血,老成,冷靜,在他的身上似乎永遠不曾有過青春。

    他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是他已經衰老了!她皺了一下眉頭,逃避似地掉開了眼睛。

    她走到床前,問病人:“今天好些罷?” “好些了,”病人點頭回答。

     這樣的問答成了“例行公事”。

    她每天照樣地問,他每天照樣地答,雖然他的病一點兒也不見好。

     她聽見他在咳嗽,看見他拿着枕頭旁邊的漱口杯(臨時作了吐痰杯)吐痰,又慢慢地把漱口杯放下。

    他兩頰上的肉更少了,兩隻眼睛帶着一種可怕的眼神望着她。

     “藥吃過了?”她憐憫地再問一句。

     他點點頭,看他那種神情好象他很痛苦。

     “我看,你還是到醫院去檢查一下罷,”她忍不住又說了那句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

     “過幾天再說罷,”他力竭似地搖頭說。

     “為什麼不早去?我求求你!不要把病耽誤了啊,”她懇切地望着他,央求似地說,眼睛裡忽然迸出了幾滴淚水,她便慢慢地把頭掉開了。

     “我現在還可以支持,除了咳嗽也沒有什麼病,”他慢吞吞地答道。

     “咳嗽就是病啊,而且你每天發燒,”她又回過臉來說。

    “我擔心——”她咽下了後面的話。

     “你是說我害肺病嗎?”他問。

     她不敢口答。

    她現出了一點窘相。

    她後悔不該對他多講話。

     “其實不用檢查,我也知道我這是肺病,”他說。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我去檢查,等于犯人聽死刑宣告。

    ”話說出來,他覺得心裡很難過,自己也不想再說下去了。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想:他什麼都知道,甚至那個殘酷的真實。

    她的勸告對他有什麼用處呢?他躺在床上,不過在捱日子。

    不論是快,或者慢,他總之是在走向死亡。

    她還有什麼辦法拯救他?……沒有。

    他不聽她的話,不肯認真治病。

    她隻有等待奇迹。

    或者……或者她先救出自己。

    她的腦子裡有着矛盾的思想。

    所以她一邊偷偷流淚,一邊又暗暗抱着希望。

     “不見得。

    肺病也養得好。

    你不要怕花錢。

    我說過,我願意給你設法,”她忍住眼淚,最後一次努力地勸他。

     “養病就不說要花錢,也應當有好心境,這你是知道的。

    象我這樣生活,哪裡會有好心境啊?”他又說。

     “宣,你講話太多了。

    睡一會兒罷,又快要吃藥了。

    ”母親不耐煩地幹涉道。

     妻暗暗地瞪了母親一眼。

    她走到方桌前坐下來。

    她坐在那裡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事好。

    沒有人理她,連小宣也不過來跟她講話。

    她感到厭倦,現在連眼光也似乎無處可放了。

     她覺得無聊地枯坐了一會兒。

    她想難道必須坐在這裡等着母親煮好飯送上來嗎?連吃飯的時候也是冷清清沒有生氣的。

    飯後更不會有溫暖。

    永遠是灰黃的燈光(不然就是停電時的漆黑,那樣的時刻也不少),單調而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