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關燈
喝醉了,不要多說,我們走罷,”他截斷了那個人的話,一面站起來叫堂倌來把兩個人的酒錢收了。

    他拉着那個人的膀子,接連說:“走,走。

    ”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那個人不停地搖頭說,不肯站起來。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他說。

     “好罷,”那個人站起來,身子搖擺一下,又坐下了。

    “你先走罷,我多坐一會兒,”那個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

     “那麼到我家去坐坐,樹生還一直記挂你的太太,”他溫和地說,剛說出“太太”兩個字,他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閉上嘴不作聲了。

     “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能到你家裡去!”那個人說,兩腮略略動了一下,接着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舊棉袍的油膩的前胸上敲了兩下:“我穿這樣的衣服。

    ”摸摸下巴:“我這樣的臉貌。

    ”又搖搖頭:“不,我不去。

    我已經死了,你的老同學唐柏青已經死了。

    我為什麼還要管這些?穿什麼衣服,住什麼地方,跟朋友有什麼關系呢?朋友們都不理我,也好,橫豎我已經死了,死了。

    ”最後勉強笑了笑:“你回去罷,不要理我。

    啊,剛才你還說,你們都記挂我内人。

    你們都記得她,我怎麼能夠忘記她!” 汪文宣掉轉頭看了看四周,幾張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着他的同學。

    他臉紅了。

     “快走罷。

    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聲催促道。

     “看我?讓他們看罷,我們都是一樣,”那個人擡起頭望着他,兩眼射出一種類似瘋狂的眼光,“到冷酒館來吃酒的就沒有一個快活的人。

    你也一樣。

    ”汪文宣聽見這句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他仍舊低聲在催促:“不要說了,我們走罷。

    ” “勢利,勢利,沒有一個人不勢利!”那個人隻顧自己地說下去。

    “我把人看透了。

    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結婚,他們還來吃過喜酒的,現在街上碰見,都不理我了。

    哼,錢,錢!”勉強做出輕蔑的笑容。

    “沒有人不愛錢,不崇拜錢!我這個窮光蛋!你死罷,最好早點死,我活着有什麼意思!好!”忽然站起來:“我跟你去看看大嫂。

    我内人活着的時候就說過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現在……”說不下去開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着那個同學的膀子走出了酒館。

    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同學忽然站住,說:“我不去了。

    ” “那麼你到哪裡去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

    你不要管我,”那個人堅決地說。

     “柏青,這樣不行,你到我家裡去住一晚罷,”他同情地勸道,又把那個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個人搖頭說。

     “柏青,你不能這樣,你該記得你從前的抱負,你振作起來罷,”他痛苦地大聲說。

    他隻想哭。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剛剛要轉進他住的那條街,那個人忽然固執地大聲說:“不,我要走。

    ”又說:“你放我!”掙脫了他的手,那個人就跑下馬路朝對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喚着。

    他要跑過去追那個人。

    他聽見一陣隆隆的聲音,接着一聲可怖的尖叫。

    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見一輛大得無比的大卡車在他的身邊飛跑過去。

     人們瘋狂地跑着,全擠在一個地方。

    就在這個十字街口馬上圍了一大群人。

    他呆呆地走過去,站在人背後,什麼也看不見。

    但是他覺得一個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頭上。

     “好怕人!整個頭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緊了,”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

     “我說象這樣的地方,根本就不應該行駛卡車。

    這個月輾死好幾個人了。

    前天在小十字輾死一位年輕太太,那才慘!車子也是逃掉了,還跌傷一個警察,”另一個聲音說。

     他醒了過來。

    他明白了。

    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聲。

    但是他的喉嚨啞了。

    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臉。

    他心裡難過得厲害。

    他渾身發冷。

     他悄悄地離開人群走回家去。

    沒有人注意他。

    隻有一個聲音伴送他到家。

    那個熟習的聲音不斷地嚷着:“我完了,我完了。

    ” 他推開房門。

    電燈相當亮。

    妻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

    她放下書擡起頭看他,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親熱地問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館去了?”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費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 母親從裡屋跑出來,大聲說:“宣,你回來了!” “什麼夢?你怎麼了?休息一會兒罷,”妻溫和地說。

     他想答話。

    但是那聲可怕的尖叫還在他的腦子裡震響。

    他的精力竭盡了,他似乎随時都會倒下來。

    他努力支持着。

    兩對急切、關懷、愛憐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答話。

    他一着急,嘴動了,痰比話先出來,他的心在燃燒。

     “血!血!你吐血!”兩個女人齊聲驚呼。

    她們把他攙到床前,讓他躺下來。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着那句可怕的話,腦子裡還響着那聲尖叫,眼淚象水似地流下來,他覺得他再沒有力氣掙紮了。

    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