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談《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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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同他們漸漸地熟起來。

    我愈往下寫,愈了解他們,我們中間的友誼也愈深。

    他們三個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聽夠了他們的争吵。

    我看到每個人的缺點,我了解他們争吵的原因,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邁着大步朝一個不幸的結局走去,我也向他們每個人進過忠告。

    我批評過他們,但是我同情他們,同情他們每個人。

    我對他們發生了感情。

    我寫到汪文宣斷氣,我心裡非常難過,我真想大叫幾聲,吐盡我滿腹的怨憤。

    我寫到曾樹生孤零零地走在陰暗的街上,我真想拉住她,勸她不要再往前走,免得她有一天會掉進深淵裡去。

    但是我沒法改變他們的結局,所以我為他們的不孝感到痛苦。

     我知道有人會批評我浪費了同情,認為那三個人都有錯,值不得惋惜。

    也有讀者寫信來問:那三個人中間究竟誰是誰非?哪一個是正面人物?哪一個是反面的?作者究竟同情什麼人?我的回答是:三個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

    我想說,不能責備他們三個人,罪在蔣介石和國民黨反動政府,罪在當時重慶的和國統區的社會。

    他們都是無辜的受害者。

    我不是在這裡替自己辯護。

    有作品在,作者自己的吹噓和掩飾都毫無用處。

    我隻是說明我執筆寫那一家人的時候,我究竟是怎樣地想法。

     我已經說明《寒夜》的背景在重慶,汪文宣一家人住的地方就是我當時住的民國路那個三層“大樓”。

    我住在樓下文化生活出版社裡面,他們住在三樓。

    一九四二年七月我頭一次到民國路,也曾在三樓住過。

    一九四五年年底我續寫《寒夜》時,已經搬到了二樓臨街的房間。

    這座“大樓”破破爛爛,是不久以前将就轟炸後的斷壁頹垣改修的。

    不過在當時的重慶,象這樣的“大樓”已經是不錯的了,況且還裝上了有彈簧的縷花的大門。

    樓下是商店和寫字間。

    樓上有寫字間,有職員宿舍,也有私人住家。

    有些屋子幹淨整齊,有些屋子搖搖晃晃,用木闆隔成的房間常常聽得見四面八方的聲音。

    這種房間要是出租的話,租金絕不會少,而且也不易租到。

    但也有人在“大樓”改修的時候,出了一筆錢,便可以搬進來住幾年,不再付房租。

    汪文宣一家人住進來,不用說,還是靠曾樹生的社會關系,錢也是由她付出的。

    他們搬到這裡來住,當然不是喜歡這裡的嘈雜和混亂,這一切隻能增加他們的煩躁,卻無法減少他們的寂寞。

    唯一的原因是他們夫婦工作的地點就在這附近。

    汪文宣在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公司”裡當校對,我不曾寫出那個公司的招牌,我想告訴人圖書公司就是國民黨的正中書局。

    我對正中書局的内部情況并不了解。

    不過我不是在寫它的醜史,真實情況隻有比汪文宣看到的、身受到的一切更醜惡,而且醜惡若幹倍。

    我寫的是汪文宣,在國民黨統治下比什麼都不如的一個忠厚、善良的小知識分子,一個象巴什馬金那樣到處受侮辱的小公務員。

    他老老實實地辛苦工作,從不偷懶,可是薪水不高,地位很低,受人輕視。

    至于他的妻子曾樹生,她在私立大川銀行裡當職員,大川銀行也在民國路附近。

    她在銀行裡其實是所謂的“花瓶”,就是作擺設用的。

    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說會笑,讓經理、主任們高興就算是盡職了。

    收入不會太少,還有機會找人幫忙做點投機生意。

    她靠這些收入養活了半個家(另一半費用由她的丈夫擔任),供給了兒子上學,還可以使自己過着比較舒适的生活。

    還有汪文宣的母親,她從前念過書,應當是雲南昆明的才女,戰前在上海過的也是安閑愉快的日子;抗戰初期跟着兒子回到四川(兒子原籍四川),沒有幾年的功夫卻變成了一個“二等老媽子”,象她的媳婦批評她的那樣。

    她看不慣媳婦那種“花瓶”的生活,她不願意靠媳婦的收入度日,卻又不能不間接地花媳婦的錢。

    她愛她的兒子,她為他的處境感到不平。

    她越是愛兒子,就越是不滿意媳婦,因為媳婦不能象她那樣把整個心放在那一個人身上。

     我在小說裡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

    兩個善良的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兩個上海某某大學教育系畢業生靠做校對和做“花瓶”勉強度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見不合的婆媳間的糾紛,夾在中間受氣的又是丈夫又是兒子的小公務員默默地吞着眼淚,讓生命之血一滴一滴地流出去。

    這便是國民黨統治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悲劇的形式雖然不止這樣一種,但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結局。

    汪文宣一家四口包括祖孫三代,可是十三歲的初中學生在學校寄宿,他身體弱,功課緊,回家來不常講話,他在家也不會引起人注意;所以我在小說裡隻着重地寫了三個人,就是上面講過的那三個人。

    關于他們,我還想聲明一次:生活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