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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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疊信箋上全是她的筆迹,字寫得相當工整,調子卻跟往常的不同。

    她不再說她的“忙”和銀行的種種事情。

    她吐露她的内心,傾訴她的痛苦。

    他的手跟着那些字顫抖起來,他屏住氣讀下去。

    那些話象一把鐵爪在抓他的心。

    但是他禁不住要想:“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已經有一種預感了。

     她繼續吐露她的胸懷: ……我知道我這種脾氣也許會毀掉我自己,會給對我好的人帶來痛苦,我也知道在這兩三年中間我給你添了不少的煩惱,我也承認這兩三年我在你家裡沒有做到一個好妻子。

    是的,我承認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不過我并沒有背着你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情),有時我也受到良心的責備。

    但是……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使你明白我的意思……特别是近一兩年,我總覺得,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我們中間缺少什麼聯系的東西,你不了解我。

    常常我發脾氣,你對我讓步,不用惡聲回答,你隻用哀求的眼光看我。

    我就怕看你這種眼光。

    我就讨厭你這種眼光。

    你為什麼這樣軟弱!那些時候我多麼希望你跟我吵一架,你打我罵我,我也會感到痛快。

    可是你隻會哀求,隻會歎氣,隻會哭。

    事後我總是後悔,我常常想向你道歉。

    我對自己說,以後應當對你好一點。

    可是我隻能憐憫你,我不能再愛你。

    你從前并不是這種軟弱的人!…… 一下叩門聲突然打岔了他。

    一個人在門外大聲叫:“汪兄!” 他大吃一驚,連忙把信箋折好往懷裡揣。

    鐘老已經走進來了。

     “汪兄,你在家,近來好嗎?沒有出街?”鐘老滿面笑容地大聲說。

     “請坐,請坐,”他客氣地說,他勉強地笑了笑,他的心還在信箋上。

    “近來很忙罷,”他随口說,他一面倒開水敬客。

    他的舉動遲緩,他的眼前還有一張女人的臉,就是樹生的臉,臉上帶着嚴肅的表情。

     “不喝茶,不喝茶,剛才喝了來的,”鐘老接連點着頭,客氣地說。

     “我們這裡隻有開水,随便用一杯罷,”他端了一杯開水放在鐘老的面前,略帶羞慚地說。

     “我喝開水,我喝開水,”鐘老陪笑說,“喝開水衛生,”便接過來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又說:“伯母不在家,近來好罷?”朝四周看了看。

     “還好,謝謝你,”他也笑了笑,但是立刻又收起了笑容,他的心還在咚咚地跳,他的思想始終停在那一疊信箋上面。

    “家母剛剛出去,”他忽然想起了對方的問話,慌忙地加上一句。

    他沒有說出他母親在曬台上晾衣服。

     “我有個好消息來報告你,”鐘老略現得意之色說;“公司裡的周主任升了官調走了。

    新來的方主任,不兼代經理。

    他對我很客氣。

    昨天我跟他談起老兄的事,他很同情你,他想請老兄回去,仍舊擔任原來的職務,他要我來先同老兄談談。

    那麼老兄的工作沒有問題了。

    ” “是,是,”他答道,他隻淡淡地笑了笑,他并沒有現出歡喜的表情。

    他的眼睛望着别處,他好象并不在聽對方講話似的。

     “那麼老兄什麼時候去上班?”鐘老問道,他的反應使鐘老感到驚訝。

    種老原以為他會熱烈地歡迎他帶來的好消息,卻想不到他連一點興奮的表示也沒有。

     “過兩天罷。

    啊,謝謝你關照,”他驚醒般地說,還提高了聲音,他剛要做出笑容,卻在中途改變了主意,仍舊闆起臉孔來。

     “你身體怎樣?還有什麼不舒服嗎?”鐘老又問,這次帶着關心的樣子。

     “沒有什麼,我還好,”他吃驚地看了對方一眼,搖搖頭回答。

    心裡在想:樹生寫這封信來有什麼用意?難道她真要——他的臉突然發紅,臉上的肌肉搐動起來。

     “那麼你早點來上班罷。

    日子久了,恐怕又要發生變化。

    這個機會也很難得,”鐘老停了片刻又叮囑道。

     “是的,我過兩天一定來,”他短短地答道,又不作聲了。

    鐘老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定有什麼心事,卻又不便問他。

    多講話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這個好心的老人再坐一會兒,又講了幾句閑話,覺得沒趣,便告辭走了。

     他也不留客,便陪着鐘老走出房來。

    到了樓梯口,鐘老客氣地要他留步,他卻堅持着把客人送到大門。

     “汪兄,請早點來上班啊,”鐘老在大門口跟他分别的時候又叮囑了一次。

     “一定來,”他恭敬地點頭答道。

    他轉過身急急走上樓去,在過道裡他撞在一個老媽子的身上,那個女人提着一壺開水,開水濺了好幾滴到他的腳背上,燙得他叫出聲來。

    老媽子還破口大罵,他連忙道了歉,忍住痛逃回樓上去了。

    他的心仍然被束縛在那一疊信箋上,任何别的事情都不能使他關心。

    甚至鐘老的“喜訊”也沒有給他帶來快樂。

     他回到房裡,母親仍然不在。

    照理她應該晾好衣服回房來了,她不在,正好給他一個安心讀信的機會。

    他在藤椅上坐下,又把妻的信拿出來讀着。

    他還沒有開始,心就咚咚地大跳,兩隻手象發寒顫似地抖起來。

     他在信箋上找到先前被打斷了的地方,從那裡繼續讀下去: ……我說的全是真話。

    請你相信我。

    象我們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并沒有幸福,以後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