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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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嘛,”過了片刻,她和藹地說。

    他的眼淚赢得她的同情,她的恨消失了。

    她愛憐地望着他,仿佛他還是從前那個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來向母親哭訴似的。

     “媽,你太不了解樹生,她并不是私奔,她不過到朋友家裡住幾天,她會回來的,”他痛苦地說。

     “哼,我不了解她?”她冷笑道。

    “老實對你說,我比你更了解她。

    她不會永遠跟着你吃苦的。

    她不是那種女人,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現在你該明白了罷。

    隻有你母親才不會離開你,不管你苦也好,間也好。

    你說我不了解她,是不是她對你那樣說的?” 他看見母親又動氣了,對她的最後一句問話,便不肯老實地回答,他隻是搖着頭說:“不是,她沒有說什麼。

    ” 母親瞪了他一眼,過了片刻,才長長地歎一口氣,她說:“你去休息罷,等我來收拾。

    你一天也夠累了。

    ” “不要緊,我不累,”他沒精打采地說。

    他的确很倦,但是他終于支持着,幫忙他母親把碗筷洗幹淨了放進碗櫥裡去。

     母親把瓦燭台放在屋中央方桌上,吩咐他說:“我在這兒縫點東西。

    你沒有事,還是躺一會兒罷。

    ”她走進旁邊小屋去拿了一件男孩的大衣出來,坐在方桌前,将就着燭光,開始補衣服。

    她的頭埋得低。

    眼鏡也戴上了。

    燭光搖晃得厲害,過不多久,光線又暗淡了,她的頭似乎也埋得更低了。

     他本來到了床前,也想躺下睡一會兒。

    可是他隻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又站起來,走回到方桌前,默默地立在那裡。

    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頭上,她的頭上象撒了一堆鹽似的。

    他才注意到她竟然這樣衰老了,頭發全變了顔色。

    她忽然取下眼鏡,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又把眼鏡戴上,繼續工作。

    “小宣也可憐,這件大衣穿了三個冬了。

    就是不壞,明年也穿不上身了。

    論理今年該給他做件新的,不過他爸爸這樣苦,能夠給他上學讀書已經不容易了。

    ……唉,蠟燭越來越壞了,三十塊錢一支還是這樣的,一點也不亮,又傷眼睛。

    我究竟老了,人簡直不中用了。

    也隻有這幾針,花了我這麼多的功夫。

    他媽又不管他。

    也是他命苦,才投生到我們家裡來,”她唠唠叨叨地在自言自語,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站在她旁邊看她。

     “媽,你晚上不要做了,你眼睛近來更壞了,你要好好保養啊,”他感動地、痛苦地大聲說。

     “我快完了,沒有幾針了,”她擡起頭看了看他,回答道。

    “晚上不做,白天又要買菜煮飯,哪兒有功夫做啊!我這雙眼睛也沒有别的用處,還要保養它們做什麼?”她右手拿着穿了線的針打顫地在那件舊大衣上面動着。

    “比不得他媽,象鮮花一樣,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隻顧自己打扮得漂亮,連兒子也不管。

    說是大學畢業生,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裡做體面事情,可是就沒有看見她拿過幾個錢回家用。

    ” “媽,還不說貼補家用,單是小宣的學食費也就虧她了,這學期已經花了兩萬多,快三萬了,”他插嘴說。

     “那還不是她自己招來的,她一定要把他送到那種貴族學堂會。

    他同學都是闊人子弟,隻有他是窮家小孩,處處比不過别人。

    她又不肯多給他錢花。

    小宣常常叫苦,”她說。

     他實在聽不下去。

    不管他怎樣倦,他心裡煩得厲害。

    他不能安靜地睡去,也不能安靜地做事,他甚至不能安靜地看他母親工作。

    屋子裡這樣冷,這樣暗。

    他的心似乎飄浮在虛空裡,找不到一個停留處。

    他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

    但是他不能安靜地站在母親的身邊。

     他大步走向門。

    他拉開門出去了。

    “宣!宣!”他聽見母親在屋子裡喚他,他連應都不應一聲,就匆匆走下樓去。

    他在黑暗中把右眉碰腫了,可是他并沒有感到痛。

    他隻有一個思想:“我對不起每一個人。

    我應該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