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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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覺得自己臉紅,心也跳得厲害。

    她沒有功夫分析她這時的心理。

    她極力約束自己。

    她打斷他的話:“你看對岸,看江面,看我們周圍,多甯靜,多和平。

    大家都很安靜,我們何必自相驚擾。

    你有任務當然應該走。

    可是我趕去做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愛你啊,”他鼓起勇氣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說。

     這句話對她并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驚。

    她渾身發熱。

    心跳得更急。

    她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異樣的感覺。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

    她把頭埋得更低,眼睛望着黑暗的水面。

     “你現在知道我的心了。

    你還不跟我走麼?”他還在她的耳邊絮絮地說。

     她看見丈夫的帶哭的病臉,他母親的帶着憎惡的怒容,還有小宣的帶着嚴肅表情(和他的小孩臉龐不相稱)的蒼白臉,她搖着頭痛苦地說:“不!不!不!”他以為她在表示她不願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個“不”字裡含着什麼意思。

     “為什麼還說‘不’呢?難道你不相信我?”他溫柔地問道,一隻手還放在她的腰間。

    他俯下頭去,想看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頭剛剛挨近她的臉,聞到一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膽地伸過嘴去親了一下她的左邊臉頰,同時放在她腰間的右手也摟得緊些了。

     “不!不!”她吃驚地小聲說,連忙掙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臉漲得通紅。

    他也跟到她身邊,還要對她講話,剛說出一個“我”字,她忽然搖搖手說: “我的心亂得很。

    你送我回去罷。

    ”她又害羞,又興奮,可是又痛苦;而且還有一種惶惑的感覺: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麼地方去。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啊,”他低聲催促道。

     她不作聲。

    她的臉仍然發熱,左邊臉頰特别燙,心不但跳得急,好象還在向左右搖來擺去。

    她沒有一點主意,她的腦子也遲鈍了。

    江面上橫着一片白蒙蒙的霧,她也沒有注意到霧是什麼時候加濃的,現在卻嗅到霧的氣味了,那種窒息人的、爛人肺腑似的氣味。

    夜在發白,霧彌漫到岸上來了。

    霧包圍着她。

    她除了他外,看不見一個人。

    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被霧吞食了。

    她有點膽怯。

    她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說着:“我隻會累你們。

    ”她打了一個冷噤。

    她再說一句:“我們還是回去罷。

    ”先前被引起來的那一點浪漫的情感已經消失了。

     “時候還早呢!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說。

     “我想早點回去,”她短短地說。

    “明早晨八點鐘我在冠生園等你。

    ” “那麼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鄭重地叮囑道。

    他很高興,他相信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點頭答道。

    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着他的右膀,走下人行道,向濃霧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他忽然關心地問她:“你家裡有什麼事情嗎?你今天好象不大高興。

    ” “沒有,”她搖搖頭說,她仍舊挽住他的膀子在霧中走着。

    她有一種茫然的感覺。

    她有一點怕,又有一點煩,她隻想抓住一件東西,所以她更挽緊他的膀子。

     “這樣離開你,我實在不放心,”他又說;“你在這裡不會過得好。

    ” 他的話使她想到别的事情。

    她覺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種不平的感覺。

    這是突然襲來的,她無法抵抗。

    她想哭,卻竭力忍住。

    沒有溫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視,寂寞和貧窮,在戰争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這一切象潮似地湧上她的心頭。

    他說了真話:她怎麼能說過得好呢?……她才三十四歲,還有着旺盛的活力,她為什麼不應該過得好?她有權利追求幸福。

    她應該反抗。

    她終于說出來了:“走了也好,這種局面橫順不能維持長久。

    ”聲音很低,她象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話。

     “那麼就決定搭這班飛機罷。

    到了蘭州一切問題都容易解決,”他驚喜地大聲說。

     “不!”她驚醒般地說。

    但是接着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 “明天?這一晚上的時間多長啊,”他失望地歎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說,她并沒有感到愛與被愛的幸福。

    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決定一條路。

    可是她一直決定不了。

     “那麼你明天不會拒絕罷,”他結束地說,希望還不曾完全消失。

    “明天八點鐘在冠生園,我等你答複。

    ” “明天我也許會決定走,”她說,“這裡的霧我實在受不了,好象我的心都會給它爛掉似的。

    這兩年我也受夠了。

    ”她心煩,她想反抗。

    可是她的眼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霧。

    她看不見任何的遠景—— 注釋: ①“腳底下人”:當時重慶人常常稱江浙等省的人為“腳底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