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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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稅,完糧……“謊話!謊話!”他不斷地在心裡說,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錯的字,拔去一些“釘子”。

     這個工作已經是他的體力所不能負擔的了。

    但是他必須咬緊牙關支持着,慢慢地做下去。

    他随時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

    可是他始終用左手托着腮在工作。

    他常常咳嗽。

    不過他已經用不着擔心他的咳聲會驚擾同事們了。

    他已經咳不出聲音來了。

    自然他會咳出痰來,痰裡也帶點血。

    他把痰吐在廢紙上,揉成一團,全丢在字紙簍中去。

    有一次他不小心濺了一點血在校樣上,他用一片廢紙拭去血迹,他輕輕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紙質不好的校樣。

    他拿開廢紙,在那段歌頌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間還留着他的血的顔色。

    “為了你這些謊話,我的血快要流盡了!”他憤怒地想,他幾乎要撕碎那張校樣,但是他不敢。

    他凝視着淡淡的血迹,歎了一口氣。

    他終于把這張校樣看完翻過去了。

     忽然樓下人聲嘈雜,好象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情。

    有人跑下樓去。

    接着樓上起了小小的騷動,人們大聲在談論一件事。

    他卻退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樣上,整個腦子裡響着蟋蟀的叫聲。

    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忽然他聽見“鐘老”兩個字,人們不止一次地講着“鐘老”。

    他吃驚地擡頭看。

    主任帶着嚴肅的表情在同科長講話。

     “鐘老什麼事?”他想道,他要站起來,但是他鼓不起勇氣。

    他仍舊坐着不動,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樣。

     接着主任和科長也下樓去了。

    他用探詢的眼光送他們下樓。

    不久科長一個人走上來。

    樓下的鬧聲早已消失了。

     “走了。

    一定是霍亂。

    幸好借到汽車送去,有二三十裡路啊,”他聽見科長對人說。

     “有人陪去罷?” “小潘去,他原車回來。

    等會兒再派個工友去看看他,”科長說。

     “小潘!”他驚奇地想道。

    “他現在怎麼又不怕傳染呢?他單單欺負我。

    ”他覺得胸部一陣劇痛。

     開午飯的時候,他沒有下去。

    主任最後下樓,看見他端坐不動,便問道:“你不下去吃飯?” “我不想吃,”他帶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嗎?” “不,”他連忙站起來搖頭說。

    “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過預防針沒有?” “沒有,”他搖頭答道。

     “你要打才成。

    鐘老已經送進醫院去了,一定是霍亂症,”主任關心地囑咐道。

     “是,謝謝你,”他答道。

     “你嗓子啞了好幾天了,還沒有看醫生嗎?” “看過,一直在吃藥,不過始終不見好,”他埋着頭回答。

     “你要當心啊,”主任皺皺眉頭說。

    “你身體不好,告一兩天假也不要緊。

    ” “是,”他應道。

    他擡不起頭來。

     主任下樓去了。

    他一個人留在樓上。

    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辭職?”他心裡很不好過。

    本來已經病弱的身體似乎又遭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來了。

    他兩手托腮,一個人對着校樣納悶。

     “不會的,他對我好象還客氣,”他忽然自語道。

    這個念頭減少了他的痛苦和疑慮,他的心稍微舒暢一點。

     小潘一直沒有消息。

    下班前一個鐘頭的光景那個年輕人突然回來了。

    他先在樓下講話,後來又上樓來,到主任的房裡去了。

     “去的時候汽車在路上抛錨,差不多耽擱了兩個多鐘頭,”小潘先說。

     “鐘老的病怎樣?不要緊罷?”主任關心地問。

     “那個醫院是臨時改設的。

    糟透了。

    一共隻有兩個醫生,四個護士,二十張病床。

    現在收了三十幾個病人。

    有的就擺在過道上,地闆上,連打鹽水針也來不及,大小便滿地都是,奇臭不堪。

    病人還是陸續在送來。

    全城就隻有這麼一個時疫醫院,而且汽車開不到門口,還要用滑竿擡上去。

    鐘老送到醫院,醫生來看了病,的确是霍亂。

    又等了一點多鐘,才有人來給他打鹽水針。

    醫生護士們實在忙不過來,他們也累得很。

    看情形非派個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興奮地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

     “醫生怎麼說?既然是霍亂,打了鹽水針,總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主任說。

     “醫生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搖頭歎氣。

    他好象在說,他不過是個尋常的醫生,現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給他們兩個人照料,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小潘說。

     “好,這樣罷,這裡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掃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傳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說。

     同事們繼續談論著鐘老的事。

    隻有汪文宣一個人把頭埋在校樣上,不敢插一句嘴。

    但是鐘老的和善而略帶滑稽的面顔一直浮現在他的腦際。

    他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他這一天沒有看見鐘老,他簽到時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