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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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頭死也死不下去啊,”他說了一句,又感覺到胸部的隐痛。

    病菌在吃他的肺。

    他沒有一點抵抗的力量。

    他會死的,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很快地就會死去。

     母親呆呆地望着他,他似乎沒有注意到。

    他想到這天在公司裡聽見的同事們關于肺病的閑談。

    那是在吃飯的時候,小潘賣弄似地叙述一個親戚害肺病死去的情形。

    “隻有害肺病的人死的時候最慘,最痛苦。

    我要是得那種病到了第二期,我一定自殺,”小潘說,眼光射到他的臉上,話一定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聽說有一種特效藥,是進口貨,貴得吓人,”鐘老接嘴說。

     “不過并不靈驗,而且這種病單靠吃藥也不行啊,”小潘得意地說。

     “最慘,最痛苦,”他想着,就再也不能把那個念頭驅逐開去。

    絕望和恐怖從遠處逼近。

    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雖然已經是夏天,他還感到冷。

    他真有一種整個身子落進冰窖裡去的感覺)。

     “為什麼就沒有一種人人都買得起的、真正靈驗的特效藥?難道我就應該那樣悲慘、痛苦地死去?” 他絕望地暗暗問自己。

     “宣,你早點睡罷,不要再想什麼事情,請假的話明早晨再說,”母親看見他精神不好,臉色黃得可怕,眼光停滞而帶恐懼,她暗暗地充滿了焦慮,不敢再跟他講話,便溫和地勸他道。

     他吃了一驚。

    他好象從一個可怖的夢中醒過來一樣。

    可是他看看四周,屋子裡白日光線才開始消去,樓下人聲嘈雜,打鑼鼓唱戲,罵街吵架,種種奇特的聲音打成了一片。

    他覺得口幹,便走去拿茶壺,倒了杯微溫的白開水來喝。

    “好的,我就睡,”他帶着苦笑地說:“媽,你也睡罷。

    我看你也很寂寞。

    ” “我倒也過慣了。

    我橫順是個快進墳墓的人,我不怕寂寞,”母親微微歎息道。

     母親進了小屋,關上門。

    他上了床,左胸又在痛,不單是左胸,好象全身都痛。

    他的腦子十分清醒。

    他睡不着。

    街中的鑼鼓聲和唱戲聲仍然沒有停止。

    不知是哪一家請端公(巫師)做法事,那個扮旦角的正唱得起勁。

    他不要聽那些戲詞,可是它們卻不客氣地闖進他的耳裡來,攪亂了他的思想。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越睡越睡不着,越着急,急出了一身大汗。

    他又不敢把那床薄被掀開。

    他害怕受涼,也不願意随意損傷自己的健康,雖然他先前還在想他的内部快要被病菌吃光,他已經逼近死亡。

     母親的房裡還有燈光,她不曾睡,她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

    她在做什麼?她為什麼整年不歇地工作?她換到了什麼呢?她的生存似乎完全是為着他,為着小宣。

    但是他拿什麼來報答她呢?他想着,他接連抓自己的頭發。

     然後又是樹生,她的美麗的臉在對他微笑。

    她嘲笑他,還是憐憫他?她前天還來過一封信,以熟朋友關心的口氣問起他的健康和一家的生活情況。

    她又附寄了彙票來。

    自然他仍舊把款子存入銀行。

    他寫了回信,卻始終沒有告訴她他并未動用她寄來的款子。

    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已經跟他脫離了夫妻關系,這還是依照她的意見辦的。

    那麼她為什麼還不忘記他?為什麼還要按月寄款、通信?他越想越不明白。

    可是一種渴望被這個思想引起來了。

     他一個垂死的病人卻有着一個健康人的渴望,這個渴望折磨得他很苦,因為連他自己也明白他的渴望是不會得到滿足的,一絲一毫的滿足也得不到。

    但是他又不能抑制它,消滅它。

    他在掙紮,濕透了的汗衣冷冰冰地貼在他的發熱的背上。

     “我要活,我要活,”他控制不住自己地叫了出來,聲音不高,他的嗓子開始啞了。

     沒有人聽見他的叫聲,更沒有人理睬他。

    在窗外響着各種各樣的聲音,那麼多的人來來去去。

    巷口新近擺起來的面攤上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麼(讀如夭)師大聲叫喚,顧客們高談闊論。

    他也聽到“炒米糖開水”的叫賣聲。

    然而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而且有幾個清脆的女性的尖聲在叫“買開水!”或者“炒米糖開水,這兒!”現在連賣“炒米糖開水”的也換了人,而且也正忙着。

    隻有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

    哪怕他已經接近死亡,也沒有人來照顧他。

     “我要活,”他還在叫,聲音隻有自己聽得見。

    他究竟在向誰呼籲呢?他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