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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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她的親骨血啊。

    她默默地望着他那張沒有光澤的瘦臉,她的心好象被什麼東西絞着似地發痛。

    她想哭,她想叫。

    她願意地闆上開一個洞讓她跌進地獄裡去;她願意天上丢下一顆炸彈把她這個小小的世界整個毀滅。

     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

    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

    哭聲進了他的房間。

    他傾聽了一陣,忽然寫給他母親: “媽,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母親痛苦地問。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裡更苦,”他回答。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母親流着淚大聲說。

     最熱的氣候過去了。

    屋子裡的空氣比較好受一點。

    可是他的病還是照常進行,痛苦也不斷地增加。

    他用了更大的忍耐來對付這個病。

    有時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連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無聲的。

     一個晚上母親拿雞湯給他喝。

    她用湯匙喂他。

    他吞了兩口,忽然推開她的手,又微微地搖着頭。

     “你再吃幾口罷,你一天隻吃那麼少的東西不行啊,”母親勸道。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筆,費力地寫了兩個字:“喉痛”。

     母親打了一個冷噤。

    她那隻拿着湯匙的手也在打顫。

    她忍着心痛再勸道:“你忍住痛再吃兩口罷,不吃東西怎麼行!”她又把湯匙送到他的嘴邊。

    他顫動地張開了口,努力吞下雞湯,一次兩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緊了薄被。

     “宣,”母親低聲呼喚;他含淚地看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母親咬緊牙關,再把湯匙放進他的嘴裡去。

    他照樣痛苦地把湯吞下去了,以後又吞了兩次。

    再一次他就把一湯匙的雞湯全噴了出來。

    他無聲地嗆咳了一陣。

    母親連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睡。

    可是痛苦使他清醒。

    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喚。

    他默默地跟痛苦戰鬥。

    母親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親的身上,他希望暫時忘記他那個痛苦。

     忽然街上響起了鞭炮聲。

    雖然在這個山城裡幾年來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是他們并沒有心腸注意它。

    出乎他們的意外,鞭炮聲接連地響着,遠遠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發生了什麼大的喜慶事,人聲嘈雜,許多人在跑,有人大聲唱歌,有人笑着講話。

     “什麼事?”他想道,母親卻說了出來。

     “日本投降啰!日本投降啰!”孩子的聲音在街上叫着,年輕人的聲音響應着。

     他吃了一驚。

    母親忘了一切地大聲問他:“宣,你聽見沒有?說是日本投降啰!” 他搖搖頭,他還不相信。

    可是外面鞭炮聲響得更密了。

     人們象潮湧似地走過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會這樣!”母親興奮地說。

     他還是在搖頭。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合衆社電報: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蘇四國無條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聲報告。

     “你聽,這還不是真的嗎?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我們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裡地高聲叫道。

    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

    她好象忘記自己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床前一根闆凳上放着一支蠟燭,燭光抖得厲害,燭芯偏垂在一邊,燭油從一個小缺口流下來。

     他睜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母親,仿佛不懂母親的意思。

    突然他迸出了眼淚。

    他想笑,又想哭。

    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靜下來。

    他吐了一口長氣。

    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号外!号外!日本人投降!”報販大聲叫着跑過窗下。

     母親拉着他的手,溫和地帶笑問他:“宣,你高興嗎?勝利啰!勝利啰!” 他用顫抖的手捏着筆,吃力地在紙上寫着: “我可以瞑目死去。

    ” 母親看見這些歪斜的字,她忘記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來:“宣,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勝利了,就不應該再有人死了!” 她的淚水暢快地流下來,她緊緊捏住兒子的手,不知道心裡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