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談《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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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濟世的宏願。

    可是他在舊社會裡工作了這麼些年,地位越來越低,生活越來越苦,意氣越來越消沉,他後來竟然變成了一個膽小怕事、見人低頭、懦弱安分、甘受欺侮的小公務員。

    他為了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位置,為了那不死不活的生活,不惜犧牲了自己年輕時候所寶貴的一切,甚至自己的意志。

    然而苟安的局面也不能維持多久,他終于害肺病,失業,吐盡血,失掉聲音痛苦地死去。

    他“要活”,他“要求公平”。

    可是舊社會不讓他活,不給他公平。

    他念念不忘他的妻子,可是他始終沒有能等到她回來再見一面。

     曾樹生和她的丈夫一樣,從前也是有理想的。

    他們夫婦離開學校的時候,都有為教育事業獻身的決心。

    可是到了《寒夜》裡,她卻把什麼都抛棄了。

    她靠自己生得漂亮,會打扮,會應酬,得到一個薪金較高的位置,來“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來培養兒子讀書,來補貼家用。

    她并不願意做“花瓶”,她因此常常苦悶、發牢騷。

    可是為了解決生活上的困難,為了避免吃苦,她竟然甘心做“花瓶”。

    她口口聲聲嚷着追求自由,其實她所追求的“自由”也是很空虛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解釋,就是:“我愛動,愛熱鬧,我需要過熱情的生活。

    ”換句話說,她追求的也隻是個人的享樂。

    她寫信給她丈夫說:“我……想活得痛快。

    我要自由。

    ”其實,她除了那有限度的享樂以外,究竟有什麼“痛快”呢?她又有過什麼“自由”呢?她有時也知道自己的缺點,有時也會感到苦悶和空虛。

    她或許以為這是無名的惆怅,絕不會想到,也不肯承認,這是沒有出路的苦悶和她無法解決的矛盾,因為她從來就不曾為着改變生活進行過鬥争。

    她那些追求也不過是一種逃避。

    她離開汪文宣以後,也并不想離開“花瓶”的生活。

    她很可能答應陳經理的要求同他結婚,即使結了婚她仍然是一個“花瓶”。

    固然她并不十分願意嫁給年紀比她小兩歲的陳經理,但是除非她改變生活方式,她便難擺脫陳經理的糾纏。

    他們在經濟上已經有密切的聯系了,她靠他幫忙,搭夥做了點囤積、投機的生意,賺了一點錢。

    她要跟他決裂,就得離開大川銀行,另外安排生活。

    然而她缺乏這樣的勇氣和決心。

    她丈夫一死,她在感情上更“自由”了。

    她很有可能在陳經理的愛情裡尋找安慰和陶醉。

    但是他也不會帶給她多大的幸福。

    對她來說,年老色衰的日子已經不太遠了。

    陳經理不會長久守在她的身邊。

    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常見的。

    她不能改變生活,生活就會改變她。

    她不站起來進行鬥争,就隻有永遠處在被動的地位。

    她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

    她不象一般母親關心兒子那樣地關心他,他對她也并不親熱。

    兒子象父親,又喜歡祖母,當然不會得到她的歡心。

    她花一筆不算小的款子供給兒子到所謂“貴族學校”念書,好象隻是在盡自己的責任。

    她在享受她所謂“自由”的時候,頭腦裡連兒子的影子也沒有。

    最後在小說的“尾聲”裡,她從蘭州回到重慶民國路的舊居,隻看見一片陰暗和凄涼,丈夫死了,兒子跟着祖母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影片中曾樹生在汪文宣的墓前放上一個金戒指,表示自己跟墓中人永不分離,她在那裡意外地見到了她的兒子和婆母。

    婆母對她溫和地講了一句話,她居然感激地答應跟着祖孫二人口到家鄉去,隻要婆母肯收留她,她做什麼都可以。

    這絕不是我寫的曾樹生。

    曾樹生不會向她的婆母低頭認錯,也不會放棄她的“追求”。

    她更不會親手将“花瓶”打碎。

    而且在一九四五年的暮秋或初冬,她們婆媳帶着孩子回到家鄉,拿什麼生活?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下,要養活一家三口并不是容易的事。

    曾樹生要是能吃苦,她早就走别的路了。

    她不會曆盡千辛萬苦去尋找那兩個活着的人。

    她可能找到丈夫的墳墓,至多也不過痛哭一場。

    然後她會飛回蘭州,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銀行經理夫人的身份,大宴賓客。

    她和汪文宣的母親同樣是自私的女人。

     我當然不會贊揚這兩個女人。

    正相反,我用責備的文筆描寫她們。

    但是我自己也承認我的文章裡常常露出原諒和同情的調子。

    我當時是這樣想的:我要通過這些小人物的受苦來譴責舊社會、舊制度。

    我有意把結局寫得陰暗,絕望,沒有出路,使小說成為我所謂的“沉痛的控訴”。

    國民黨反動派宣傳抗戰勝利後一切都有辦法,而汪文宣偏偏死在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的時候。

    ①我的憎恨是強烈的。

    但是我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鼓舞人們的戰鬥熱情的是希皇,而不是絕望。

    特别是在小說的最後曾樹生孤零零地消失在凄清的寒夜裡,那種人去樓空的惆怅感覺,完全是小資産階級的東西。

    所以我的“控訴”也是沒有出路的,沒有力量的,隻是一罵為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