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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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親,雖然她曾經侍候過李益,但是在她而言,那都是為了霍小玉而做的,在她與李益之間,始終無法建起直接的連系的感情。

     不過李益倒是欣賞她這種性情的,他此刻在重重護衛下,兼程疾進,趕回長安的途中。

     而李益心中所想的幾個女人中,卻是浣紗的比重占得最多,這種心理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理會。

     這個少年得意的年輕人,現在躊躇滿志了。

    功名事業,無不得心應手,在感情上,他更是個無往而不利的成功者,他相與的女人,沒一個不是人間絕色,而他卻毫不費心地手到擒來,這還不說,他更值得驕傲的是他征服的女人,每一個對他都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

     像霍小玉。

    像盧閏英,那一個不是豔冠長安,即使是他最初相與,年紀比他大上一截的鮑十一娘也都是紅袖翹楚,平康裡巷的花中魁首。

     可就是這個小女人,似乎對李益這樣一個不平凡的男人無動于衷,假如她是别人的妻子。

    心已有所屬,倒也罷了,而浣紗偏偏是李益收在身邊的侍兒,在她的生命裡,李益是第一個男人,也可能是唯一的男人了。

     在這種條件下,李益居然無法征服這個小女人的感情;對李益的驕傲而言,那是一項挑戰。

     一路上,李益突在想着,這次回到長安,可能就此安定下來,不會再外調了,他該想個什麼方法把這個小女人對霍小玉的感情虔誠與執着,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一面想,一面感到困惑,因為李益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可以特别打動浣紗的地方。

     那不是他的長處太少,李益曾經很客觀地分析過自己而再與别的男人再作一番比較。

     才華蓋世,無人能及,這是李益可以自信的,他的詩文并不比人遜色,而他的事功,極少有人能做得到,品貌英俊,人物潇灑,這也是可以自信的,他是個美男子,這也是大家一緻承認的。

     有的男人斯文而近乎怯弱,也有些男人魁偉而粗鄙,而李益卻是俊美的偉丈夫。

     他的性情溫和,言語趣味,很了解女人,既能給人以最大的快樂,也能令她們刻骨相思。

     他的事業得意,富貴在握,而且更還有了權勢。

     凡此種種,一切能令女人動心的條件,他幾乎都具備了,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打動不了浣紗那顆麻木的心呢? 這個問題一直盤萦在李益的心裡,使他趕路更急,一心想回到長安去看看闊别一年多的這個小女人,是否還對他那麼的滿不在乎。

     李益的消息很靈,而他判斷極準,劉學镛還沒有呈上辭表,隻是拿了那封警告函,入宮訴狀,碰了皇帝一鼻子灰,限令他自動請緻的消息傳出來,李益已經打點動身了,所以當劉學镛的辭章當廷奏準時,李益已經在路上兩天了,再等霍小玉她們知道他已啟程回長安時,李益實際上已經是離都門百裡遠近的地方了。

     如果加緊趕一陣,換過驿馬,他可以在兩個時辰内到達長安,可是他沒有那樣子趕,反而在驿館裡住下來。

     因為他想到了上一次途過都門,為形勢所逼,悄然繞道就任那回事,雖然無損以他的體面,但是畢竟有點窩囊。

     這一次他可以稱是衣錦榮歸了,不能再像上次那麼丢人了,至少要讓長安的人知道一下,我李君虞回來了。

     他要在扈從簇擁下,堂而皇之地,風光地回到長安,要在長安的權貴迎迓下進入長安城。

     住下後,他已先遣急足,通知了長安,高晖自然是第一個要通知的,此外如郭氏兄弟,翼國公的世子秦朗,這些人平時跟他已有交往,而現在李益所擔任的職務,與他們更有直接的休戚相關,他們應該來接一下。

     還有一些人,無論是輩份也好,官位也好。

    都比他高出很多,雖然不敢驚動他們,但是禮貌上應該先循個請安的帖子,告訴他們自己回來了,想他們也應該出來應酬一下的,有幾個人李益預料他們還不敢不來。

     把這些工作做完後,他遣出第二批的急足,同時也把緻贈的饋儀,随同帖子一起叫人送去,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否則自己還沒入都門,沒理由就先去告訴人象的。

     他睡了一個很舒适的覺,第二天還刻意地修飾一下,才從容輕裝啟程,以悠閑的速度,緩緩地上道。

    他計算過距離,也計算好時間,恰好是在未申之交到達長安,那些人應該都接到了自己的帖子,也來得及趕到城門口來的。

     他的計算很精确,在他到長安的場面是很壯麗的,老遠就看見了車騎羅列,公人們已經把道路清了出來。

     他預計的人都來了,甚至于他沒有估計到的人也來了,而且他還見到很多執金吾的禁軍衛士,心中一動,也才明白那些人何以未曾迎出來而隻是列隊以候了。

     照情形看,必然是東宮太子也來到了,以千歲之尊,沒有迎出都門的道理。

     太子不出來。

    其餘的那些官兒們自然也不能越列而出,李益心中一陣猛跳,這當然是一個殊榮,固然自己也當得起,因為自己替這位日後的皇帝出的力相當大,使他能夠逐一地排除障礙,日後登基時,也不必太操心,舒舒服服地當太平皇帝了。

     可是李益也有點不安,這畢竟是太招搖,太轟動了,樹大招風,以他一個六品的外員身份,回京述職,居然驚動了大小的文武百官不說,還要勞動太子親迎,這固然是光采,可是讓那些反對他的人看在眼中,就更不是滋味,又多了一樁攻擊他的理由了。

     時間已不容他多作考慮,都門接近,太子的左右伴着郭氏兄弟,再後則跟着高晖跟秦朗,從正門走了出來,兩列的金吾衛士則同聲發喊肅立,城樓上鼓号齊鳴,聲勢很驚人,李益卻不在乎了。

     因為他在河西時,幾度征戰,都是降重的軍禮相迎送,膽氣磨壯了,倒是跟在後面的一些文官兒感到有點心驚膽搖。

     太子他們是步行的,李益也不敢騎馬了,老遠就下了馬,快步行前,離着好幾丈,就捺衣下跪,口中朗宣着:“臣李君虞叩見殿下千歲……” 他沒能真正地跪下去,太子動作也真快,他才把這幾個字念完的工夫,太子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十郎!起來,别行大禮了,你也是,多灑脫的一個人也未能免俗,我是來迎接一個老朋友的,特别關照不擺儀仗,微服相見,你看,我們都是穿了便服的,來!來!我們好好談談……” 不由分說,挽着李益的手向城門走去,李益沒有辦法,隻好跟着,心中充滿了感激,這時他才發現,每一個來接他了的人,都是穿了便服。

     郭威向他擠了擠眼睛,笑着道:“十郎,你的人緣還真不錯,我們來到城門時,已經先有不少人在等着了,而且不久之前,還因為你鬧過一陣不少的亂子。

    ” 李益心中又是一陣驚,忙問道:“世子,是怎麼回事?” 高晖笑道:“本來大家都是冠袍盛服而來的,因為殿下着了便服,他們着了慌,才忙着又趕去換了便衣來,有人家住得遠的,取衣不及,隻有就地取材,臨時買上一件,城裡估衣店裡的青衫儒衣,立刻被搶購一空,後去的人,隻好買舊衣服,連破了帶補釘的都成了奇貨可居。

    ” 李益看了過去,果然兩邊排着的人中,雖然腦滿腸肥,穿著卻很滑稽,有的因為衣服太緊,勉強套了上去,繃得緊緊的,連腰都不敢深彎,怕一動會崩裂了衣服。

     還有人的大腦袋上,罩了一頂小方巾,也隻是勉強地扣在上面,一動就會掉下來。

     形相煞是好笑,可是李益卻笑不出來,他的心中猛跳,額上開始流下了汗,因為他突然想起,自已做了一件最荒唐的事,不該為了虛榮好面子,預先通知了他們。

     假如自己位居極品,倒也沒什麼,這些人不是同僚就是所屬,衣冠相迎而不失禮儀。

     問題在自己的官銜品級太低了,幾乎每個人都比自己高,朝廷明頒九品中正法章典制,定了官序服制,就是要明乎上下尊卑之分而維持一個朝廷的禮制。

     而自己差一點就破壞了那個體制,要不是太子來上這麼一下,很可能禦史老爺們又有了一個攻擊自己的理由了。

     太子挽着李益的手,很自然地前行着,一面不斷地向兩列的人點頭含笑招呼,謝謝他們前來,好象他們來迎接的是太子而不是李益。

     李益這時心中已充滿了感激,更知道太子這麼做的用意是在維護自己,替自己推卸責任,萬一有人要參劾他張揚招搖,勢必語侵太子而有所顧忌,同時也給别的人一個借口,他們可以說是随侍太子前來,而不是為迎接他李益而來的。

     進了城門,太子已經笑着道:“十郎,今天我為你設了一個很别開生面的洗塵宴,這倒要考考你了,你想想看,席設在什麼地方最為合式?” 李益道:“這個微臣從何設想起呢?” 太子道:“就是要考考你,這樣吧,我可以讓你問一個問題,作為提示,可是你不能問及直接的謎底。

    ” 李益想想道:“微臣隻想知道就宴的有多少人?” 太子道:“這些人都是來接你的,而且不是你的長輩們就是你的同僚,無論如何也不能隔了那一個,自然是每一個人都參與的。

    ”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在城堞上。

    ” 高晖笑道:“殿下,臣說的如何,十郎天縱之資,這種小問題還能難得了他嗎?臣還低估了他,說是三次之内他必能猜到,其實他一猜就中了。

    ” 太子似乎不信地道:“十郎,一定是有人給你暗通消息,否則你又不是神仙,怎麼一猜就中?” 郭威在旁笑道:“殿下要測試十郎的才情,臣等怎敢預洩天機,殿下太冤枉臣等了。

    ” 太子道:“不是你們弟兄,孤就是怕你們為友心切,暗洩機密,一直在注意着你們。

    ” 秦朗道:“知道這件事的隻有臣等四人。

    高大人跟殿下還設有賭注,想來不會洩機,郭家兄弟又沒有預洩,就隻有臣一人了。

    ” 太子道:“也不會是你,孤如輸了賭注,你也有一半的份,所以十郎,你倒是說個道理看,為什麼你一口就說是城堞上,說出道理來,孤才認輸。

    ” 李益笑笑道:“微臣曾詢問過與宴的人數,若是盡數都包容。

    這兒附近沒有更為寬敞的地方,隻有城堞上可以容下這麼多的人。

    ” “那也不一定,這大路上也一樣可以設宴的。

    ” “那就要阻塞道路,不讓人通行了,殿下一向仁民愛物,不會為一宴之歡而緻萬民于不便的。

    再者殿下為他日之君,亦不緻路邊就食而作乞見狀,何況隻有在城堞上,山河在望,江山盡收眼底,與臣民同歡共樂,才是帝王胸襟。

    微臣據此三者,根本就不曾想到還有第二個處所。

    ” 太子十分高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十郎,孤雖然輸了東道,卻輸得十分高興,得卿如此,那百十人的酒菜又算得了什麼,來來來,我們上去吧。

    ” 他握着李益的手,十分親昵地舉步登上石級,郭氏兄弟也很高興地跟着,隻有高晖的臉上微微有點異狀。

     他的确是要擔心的,因為這個年輕人實在太聰明了,太突出了,隻要有李益的地方,一定是鋒芒畢露,使别的人全沒有了光采。

     不過高晖絕不是嫉妒,而是為李益擔心,一個年輕人如此地受到重視絕非好現象,這會招來嫉妒的怨恨,也會招來許多惡意的中傷,但是他高晖卻沒有這個心,他們高氏一族,世代忠貞,在皇帝心中已經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因此他的地位也不會被人所代替。

    所以高晖與李益之間,已經沒有利害關系。

     而且李益的存在對他隻有邦助……很大的幫助。

     要想建立大唐帝國皇室的權威,要想從割據為雄的那些藩鎮手中把軍權收回來,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事,似乎隻有李益才能辦得到。

    因此李益對他的重要性,簡直可以說是無可比拟,也因此,高晖不能讓任何人在這段時間内來傷害李益。

     當然,他也知道李益不是盞省油燈,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過不去,結果往往是把自己賠了進去。

     那些人都是很有地位,很有潛勢力的,李益對保護自己做得很密,對打擊敵人更是毫不容情,要他高晖操心的地方實在不多。

     但是無可否認,高晖對李益的關心,遠甚于李益對他自己的關心,步上城堞後,值勤的軍士已經把城堞上鋪好了毯子,在寬容驷乘的跑道上兩兩對席,長長地排出一列去,朔風凜然,天有雪意,這實在不是一個野宴的好天氣,可是的确如李益所言的,江河在望,在煙雲迷蒙中,此情此景,把酒憑望,更能激起人胸中的豪情。

     隻可惜這種豪情隻在幾個人心中才能激發共鳴,大部份的人卻在肚子裡叫苦連天。

     宴席是太子府裡備妥帶來的,連侍宴的樂伎也是太子府裡攜來的,可見這位未來的人君心中對李益的重視。

     由于這是一次露天野宴,菜肴自是以幹果風獵野味為主,魚肉全是冷的。

     對一些早有準備,身禦重裘的達官貴族而言,那不當一回事,他們背倚着城堞避風,開懷暢飲,十分高與,對一些臨時在這兒換上便衣的官兒,卻苦不堪言,他們為了抓一件衣服來穿上,也不管厚薄,有人隻是抓了件單袷,穿上身上已經夠涼的了,再加上冷肴,冷酒,喝在口中,冷得格格直抖,苦不堪言。

     可是太子意興甚豪,跟李益并席而坐,大口地喝着酒,暢談着别後的一些情狀,顯得十分高興。

     歡宴将殘,太子首先告辭道:“十郎,你旅途勞頓,應該早點歇息,再者,食堂老夫人也到了長安,倚闾盼望,思子心切,你也該早點去看看老人家,我們改日再作歡聚吧。

    ” 他帶了一部份侍從走了,李益才有功夫到每一席去應酬一下。

    然後他回家見到了母親,母子兩人才有工夫說了一陣家常,李老夫人也談到了霍小玉的事,言下頗為婉惜。

     “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卻得了那種病,實在叫人看了難過,我去看過她,也跟她交談清楚了,她在你最窘困的時候幫助過你,我們不能負人,我答應把她接回來,也認了她的名份,不過,最近,我倒不希望你去看她。

    ” “為什麼,母親?” “為她的病,那是會過人的,君兒,你父親當年就是那種病死的,想必你也記得,在他病重的時候,我就不讓你去看你父親。

    ” 李益隻有答應着,卻又道:“娘!小孩子是容易傳上,成人了就不太要緊了。

    ” “隻是不太要緊,卻不是絕對地不要緊,君兒,我們李家隻有你這一根苗,我不能要你去冒任何的險!” 李益遲疑地道:“娘!我隻是去看看她。

    ” “不可以,當年你父親臨終時,你就在跟前,我也不讓你去見一面,為的就是愛惜你,難道一個女人會比你父親更重要,她要是一直這樣沉重,我絕對禁止你們見面,違抗我的話,就是不孝!” 盡管李益在外面叱咤風雲,但是在母親面前,他卻是不敢多說一句話,李老夫人歎了口氣:“君兒,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更不是不通情的那種固執,要知道現在你的身體不是屬于你自己的,你我都還有責任,光宗耀祖的事不能強求,但延續香煙,傳宗接代,卻是為人君子者不可推卻的責任,如果這一個責任沒盡到,你我都難以見到地下的祖宗。

    ” 李益見母親的臉色凝重了,連忙道:“母親說的是,兒子聽從就是了,您老人家千萬别動氣。

    ” “我沒有動氣,你不放心她,我會經常替你去看看她,隻要她略略好一點,我立刻就把她接回家來,目前,你還是忙着去迎親吧,你那表妹倒是個多子宜男之相,等你們成了親,過個一兩個月,等你媳婦有了身孕,李家的後繼有人,你再去幹什麼,我都不管你了。

    ” 李益道:“親是要迎的,娘年紀大了,應該有個人在身邊侍候着,至于其它的,未免言之過早,有了身孕,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裡就算是有後了!” 李老夫人也笑了道:“我是盼系心切了,不過,我說的話也并非空談,我一生沒做過壞事,你祖父,你父親,累世書香,普行善事,照理也不該絕後的,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負人,小玉這個孩子太命苦,人又這麼好,你更不該負她,讓她等幾個月,隻要你媳婦有了喜訊,我立刻就把她接過來,讓你們好好地聚聚,在這段時間内,我會去看她,把我的意思告訴她,我想她是個明白的孩子,應該體諒你的。

    ” 聽母親這麼一說,李益倒是不能再說要去看霍小玉了,事實上他也是真忙,根本無瑕分身。

     日裡,他要開始籌劃各種的事務,有時要忙到深夜,邊防的軍務,兵部的密探事務,都要他着手整頓策劃,雖然在年中,别處衙門都不理事了,他卻比别人更忙。

     而且他處理事情的手法很特别,有許多事是他一手居間巧妙地運用,不能假諸文字,每件事都必須要他面授機宜,也必須要他當面聽取報告,然後當機立斷,決定應付事宜。

     高晖撥出了半數的宅邸,齊中隔斷,作為他的理公場所。

    這也是高晖的父親當年私下建立密探制度的處理公務地方,一切的設置都很理想,分别有許多小單院,李益可以在同一時間内,接見好幾個人,多半是互相有關連的,但是那些人卻無法見面會商,一切都在李益的協調中進行。

     除了忙公務之外,李益也要忙着迎親的事,吉期定在臘月二十八,因為隻有那天是黃道吉日,而且依照習俗,也最宜是在新歲前娶回新婦。

     好在這些事都有人代他忙,而盧家遣嫁,則是早就準備好的,又關在長安城中。

    隻要有錢,沒有辦不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