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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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過一場荒誕的戀情,"千伶噓出一口氣,緩緩說出來,"對方是我的大學老師,中文系的教授,比我年長十幾歲,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離婚不久。

    在我眼中,他完全不同于那班與我同齡的黃毛小子,蓄着汗毛當胡須,賊頭賊腦,一臉的面疤。

    當時我是真的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遇到比他更成熟更動人的男人了,有那樣的濃眉,那樣明亮堅定的眼睛,那麼潇灑,那麼有才學,微微有點孤傲,口才一流,舉止斯文又大方。

    所以,當他主動靠近我,向我表示好感,我就像是一尾落網的魚,無力招架。

    你無法想象,幼稚的我,是多麼地愛他、多麼地崇拜他,我和普天之下一切輕信諾言的無知少女一般無二,當他使出柔情蜜意的殺手锏,我便毫不猶豫地,和他上了床。

    " KEN仍舊保持緘默,這個大男孩一樣的男人,竟然胸襟寬廣,有着如此罕見的修養與氣度,令千伶無比窩心。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要求我保守秘密,因為他說,師生戀會影響他的前途,于是我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地下情人,一直做到大學畢業,"千伶的語氣充滿嘲諷,"為了跟他在一起,我放棄了很多機會,留在了這座城市,在一家小公司做了文秘。

    然後,我理所當然地向他提出結婚,也就是在此時,他開始疏遠我,冷淡我,試圖甩掉我,而我這個一無所知的傻女人,居然天真地以為是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令他不夠滿意,因此不管再累,我每天都不惜搭一個鐘頭的公交車,從城市的這一端到城市的那一端,趕到他的家,執迷不悟地為他做飯洗衣服擦地闆。

    " "也許是精打細算,也許是吝啬,總之,我跟這位爺們兒在一起的時候,他幾乎不怎麼花錢。

    每個月我的大部分收入都得寄給家裡還債,所以我隻能省掉公司裡的那頓午飯,用省吃儉用的錢,為他買魚買肉,買他喜歡吃的昂貴的美國蛇果,還幫他買鈣片買維他命!我告訴他,我會努力做一個好妻子,按照他的标準,不斷地修正自己,在家裡,做賢良淑德的保姆,在外邊,做一隻能為他錦上添花的花瓶。

    我甚至設想過,我們的婚禮,要邀請他最敬重的副校長來主持。

    "千伶說。

     "結果你猜怎麼樣?"千伶的表情盡是譏諷,"他被我的癡情搞得很煩,并且誤以為我對結婚的種種設想其實是在脅迫他,要向所有的人公開我們的關系。

    這位爺終于忍無可忍了,勃然大怒,連僞君子都扮演不下去了,他高聲吼叫着,拍着桌子對我說,他什麼都不怕,如果我要告到他的領導那裡,大不了,他就來個魚死網破,調到别的學校去,重新發展。

    " "你想得到嗎,他居然反過來威脅我!"千伶想笑,一笑,眼淚全跌了出來,"他說,他是不會娶我的,他的妻子,應當是家世殷實的女子,氣質雍容,學養豐厚,而不是我這等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四處奔波的小家碧玉。

    他說,他可以給我他的肉體,但是絕對不能給我婚姻。

    他說,他可以陪我走一段,可是絕對沒可能陪我走完後半生。

    他說,我要是再逼着他結婚,他會發瘋的,他一瘋了,就會傷人,假如我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不為我爸我媽着想,就盡管糾纏他吧,纏到他瘋掉為止。

    " "我的初戀,就這樣,成為了一出黑色幽默,"千伶歎口氣,捂住自己的面孔,"聽完這些恐怖的分手宣言,我一句話都沒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甚至來不及告訴他,我的身體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

    " 千伶靜一靜,透過歲月的洗濯,她重新看清了那一段摧毀了她全部青春的龌龊經曆。

    少女千伶其實是在缺水少光的幹枯中度過了漫長的年月,她被家庭的重壓搞得垂頭喪氣,有來自高貴的教授甜蜜如饴的滋補,不能不心花怒放不知就裡,像打開柔軟的花瓣一樣打開自己的身體。

     那完全就是一種被動的關系。

    年少的她,不論再聰明,都無法抗拒恭維。

    而那恭維者不過是個才貌平平的普通人,他的殺手锏就是軟語溫存,他把初涉塵世的少女誇得天花亂墜,千伶是稀裡糊塗地就掉進了泥潭。

    但這是多麼粘膩的感覺啊,不清,不爽。

    如今站在甬道的這一邊,回望那段空心歲月,她甚至能猜想到那可能是一個形容委頓的手淫者,一個守株待兔的家夥,等候着有女學生撲入他的天羅地網。

    其實他的面容暗褐如鐵鏽,他的眼神空洞,他的案頭堆滿了東拼西湊的學術論文,但從那單薄的嘴裡卻能夠說出一連串如珠如寶如天籁的恭維。

    天哪!誰招架得住? 無知的小女孩子飄飄然昏昏然,她為這奉承恭維而委身,享受着那酸楚的快感。

    多年後回過神來,她狠狠地咒罵自己,罵自己是個愚蠢之至的女人。

    那個色鬼,本是在惴惴不安中扣響了她的門扉,他害怕她僅是給他一瓢飲一箪食就匆匆打發了他,不承想得到的是太高的禮遇,于是他順理成章地在她的處子之身傾瀉了肮髒和罪惡,平躺于纏綿溫床,盛宴人間美味而又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那個男人,毀滅了我對愛情的憧憬,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差不多患上了-恐男症-,變成了-愛無能-,在我看來,男人無異于是生物界最殘忍的族群,他們都是一樣的,都一樣。

    衣冠楚楚時是一種男人,一絲不挂時是另一種男人。

    他們穿上了衣服,是原子物理學家,是音樂家,是大學教授,是博士,是醫生,脫了衣服上床——都是一樣。

    "千伶的口氣極為尖刻。

     KEN重重歎息,他用力擁抱了她一下。

     "分手以後,腹中胎兒成了我最大的累贅,為了節約錢,我沒有去醫院,自己買了堕胎藥,吃了下去,沒想到,那粒藥,并不适合我的體質,"頓一頓,千伶說,"當年,我供職的那間小公司,與費氏有一宗業務往來,那天,我被派到費氏取資料,一進費氏大廈,我就發生大出血,暈了過去,而費智信那時正好搭電梯下樓來,在電梯口,看到了我——是他,好心救了我。

    " "費智信把我送到了醫院,叫司機守着我,為我支付了醫療費用,醫生立即把我送進急救室,為我做了緊急清宮手術,隔一天,費智信來看了我一次,接着就每天都派人送花送食物到我的病房,"千伶慢慢說着,"出院的時候,他親自來接我,在車上,他問我,可願意做他的女人……他為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有大半個月,接着,我就搬進了費宅,也就是在那一天,我開始了漫長漫長的失眠,而且,吸煙成瘾……" "不過,畢竟是他把我,自貧病交困中拯救了出來,"千伶凝視着KEN,"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是他的情人,他是我的恩人,你明白嗎?" "我明白的,千伶,你經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KEN抱住她,"我知道這些話十分老土,可是我還是要說出來——寶貝,放心吧,剩下的人生,有我在你身邊,我會陪伴着你,共同面對生命所給予我們的快樂和憂愁,幸福與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