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絕頂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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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傍晚。

    寂靜的泰山腳下,一騎白馬沿山道飛馳而來。

    馬上之人身材高大,一身勁服,目光冷峻,唇邊卻挂着一絲若有若無、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正是當朝大将軍明宗越。

     山道前立着一塊丈許見方的大石碑,上刻四個大字:岱嶽千秋。

    白馬來到石碑前長嘶而起,明将軍飛身下馬,将馬栓上石碑,同時以掌拍碑,陡然發聲長嘯。

    這一嘯直震得夜鳥齊飛,松針雨落,山谷回響,良久方歇。

    兩大高手的絕頂一戰震驚朝野,早在半月前,朝廷五千官兵就在半裡之外駐紮,先驅散山中獵戶樵子,再封鎖所有通往泰山的道路。

    此刻整個泰山再無人迹,一切都在靜等明将軍與暗器上兩大高手。

    雖然泰山方圓數十裡,武學高手足有能力悄悄突破封鎖潛人山中,但那樣無疑将成為明将軍與暗器王的公敵。

    普天之下,隻怕并無兒人有此膽量! 但此刻,明将軍嘯聲方停,那石碑頂端卻移開一條裂縫,一隻手慢慢探了出來,将一張紙卷插人明将軍落在石碑上的手掌下。

     此情此景本是奇詭至極,明将軍灼臉色卻平靜如常,并無驚疑,擡掌之時紙卷已粘在掌心,看似手撫額發,卻已就着蒙蒙夜色,将紙卷上的話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有人從遠方山峰高處看去,也隻能見到明将軍拍碑長嘯,以壯聲色,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在那石碑中會另藏有人,竟用如此方法與明将軍暗通消息。

    看畢紙卷,明将軍略一沉吟,手人懷中,亦取出一物,輕輕放在石碑頂端,低聲淡然道:三日内,若是水總管至此,攔住他,并将此物交給他。

    石碑内并無應承之聲,但那隻手卻再度探出,把明将軍留下的東西握住,正欲縮回,明将軍忽又道:且慢,另外傳我一句話給水總管說到這裡,明将軍忽然停下聲音,仰天思索,似乎在考慮措詞。

     半晌,他口唇輕動,卻無半分語聲洩出,顯然正在傳音給碑中之人。

     石碑上的那隻手一震,明将軍的信物兒乎脫手。

    這碑中人乃是明将軍一早早安排下的心腹,他既然能暗藏于泰山腳下的碑身之中,又能避開五幹官兵的搜索,無疑身懷不凡武功,更有一份超人的定力,但聽到明将軍這句話時,竟然亦失神至此,由此已可見此話的分量。

    何況以流轉神功之威,明将軍自然能确定周圍半裡内再無他人,所以才不怕對碑中人低聲說話,但這最後一句轉交給水知寒的話卻甯可暗中傳音,足見鄭重。

     碑中人停頓片刻,手指在石碑上輕敲數下,示意已收到命令,然後緩緩收回,石碑上的裂口亦再度封起,看起來全無一絲痕迹。

     山頂上亦傳來一記長嘯,雖無明将軍震落林葉的沖天氣勢,卻是清朗激越,仿佛随大自然的山風而至,明将軍心知是林青發聲相邀,暗運神功,掌中紙卷于刹那間化為無數碎片,從指間落下,擡頭望着黑沉沉的峰頂,似是自嘲一笑,自言自語般道:林青啊林青,想不到你我這一戰,竟會如此多磨!" 啊,這一定是林叔叔的嘯聲。

    一前一後兩聲長嘯把小弦從睡夢中驚醒,隻覺得身下空空蕩蕩,寒風掠體,禁不住打個冷戰。

    茫然四顧,吓了一跳,原來自己正平躺在一棵大松樹的枝丫間,扶搖在他懷中發出一聲低鳴。

    這是一株百年松樹,枝葉茂密,挺拔高大,小弦離地足有一丈多高,以他爬樹的本領或可下來,但稍有失手,必會摔得頭破血流。

    他連忙抓緊樹枝,又以雙腳盤穩,雖然一時尚無掉落樹下之憂,背上冷汗卻已止不住流了下來。

    蒙泊國師的聲行從樹下傳來:許小施主不必驚慌,有老納在此。

    小弦望着樹下盤膝閉目的蒙泊國師,心神稍定:這是什麼地方?" 蒙泊國師道:此地名為十八盤,再往上走半個時辰,就是泰山絕頂了。

     原來三日前,蒙泊國師帶着小弦離開京師,一路上晝夜疾行,于今日午後來到了泰安府。

    稍作休息後,蒙泊國師避開官兵大隊人馬,偶遇巡哨,便以明心慧照之法惑敵而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小路上山。

     這裡名為十八盤,乃是泰山登山道路中最為險峻的一段,共有石階一千六百餘級,兩邊崖壁如削,陡峭的盤路鑲嵌其中,遠遠望去,仿似天門雲梯。

    因其傾斜旋繞,曲折多彎,故得此名。

     一路上小弦昏昏沉沉,直至到了此地,蒙泊國師方才解開他的禁制,将小弦放在大樹頂上,自己則在樹下運功調息。

     小弦聽到此處已近頂峰,大棄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快去找林叔叔吧。

    剛才那一聲長嘯,一定是他發出來的。

    蒙泊國師動也不動,淡道:老衲便在此處等候明将軍。

    小弦一呆:大師等明将軍做什麼?難道他恍然大悟,你也要找明将軍比武嗎?" 蒙泊國師卻輕聲道:老袖旱就沒有什麼争強鬥勝之心。

    小弦奇道:那你為什麼要帶我來泰山?何公子想見林叔叔與明将軍比武,林叔叔都不同意 蒙泊國師卻答非所問:有些事情,到最後也隻好用武力解決。

    聽剛才明将軍的嘯聲,就在山腳。

    以他的武功,算來大概不要一個時辰就可趕到此處。

    為免誤傷,小施主還是好好留在樹上觀戰為好。

     小弦一驚,聽起來蒙泊國師确實有與明将軍動手的意思,隻不知是何原因。

    他這一路.上除了吃喝拉撒,都被蒙泊國師點了穴道,昏然沉睡,心裡的許多疑問都不及詢問,隻覺蒙泊國師既然與明将軍為敵,便應該算自己的朋友。

    他本來有心問問宮滌塵之事,但不知怎麼,得知她是女子身份,一時竟有些不好意思,轉轉眼珠,思索着應該如何把話題繞到宮滌塵身上。

    大師,你可知道禦伶堂麼?良久,小弦終于開口。

    蒙泊國師的回答隻有兩個字:知道。

     大師遠在吐蕃,又如何得知中原武林十分隐秘的禦伶堂呢?"蒙泊國師回答更是簡明:天下原無不透風之牆。

     小弦不得要領,心想宮滌塵提及蒙泊國師亦知她身份,嘻嘻一笑:大師。

    可收女弟子麼?蒙泊國師沉聲道:滌塵曾對老納說過,許施主若是問關于她的夢清,不用隐瞞。

    小弦想不到蒙泊國師如此回答,暗自搖頭失笑。

    或許而對這位精通佛理、大智若愚的高僧,任何心機都無用處,倒不如]幹門見山,直接切人主題:大師明知宮大哥是女孩子,為何還要收她為徒?"蒙泊國師竟然破天荒般歎了一日氣:老衲曾欠她父親一個人情,所以明知她身世複雜,仍是傾力教誨。

     宮大哥有什麼身世?" 許施主既然提到禦伶堂,難道不知南宮世家麼?" 啊!小弦大吃一驚,幾乎從樹仁摔下來,難道宮、宮大哥是南宮世家的後人?她的父親就是禦冷堂主?" 不錯,滌塵原本複姓南宮,為避人耳目,所以才以宮為姓。

    小弦早就懷疑宮滌塵與禦憐堂有關,卻從未想過宮滌塵的來曆竟然如此驚人。

    他忽又想起一事:大師曾說宮大哥是不肖弟子,莫非就是因為這一緣故?" 蒙泊搖搖頭:人之出身原是身不由己,倒也無可怪責。

    老衲隻是惱她經過這許多年的清修,仍是悟不破,非要執意坐那堂主之位!" 宮大哥就是禦伶堂主!小弦睦目結舌,隻覺得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無過于此。

    難道鳴佩峰前那一場慘烈的棋局都是宮滌塵一手操縱,水秀之死也出于她的授意?如果真是這樣,他甯可從來沒有聽到這個驚人的秘密!然而,看着蒙泊國師沉穩的神态,不由得小弦不信。

     良久,小弦才結結巴巴地繼續問:那她父親呢?蒙泊國師道:南宮先生為尋禦伶堂聖物青霜令,于十二年前遠赴西域,最後雖找回聖物,卻已身中奇毒,自知命不長久,臨終前托孤老衲而這十兒年來,禦冷堂主本是滌塵之兄南宮逸痕執掌,但他已失蹤三年,多半亦出了意外 小弦急道:難道這三年來,禦伶堂主就是宮大哥?你可知在人京之前,她是否還去過其他什麼地方?蒙泊國師道:這些年滌塵一直陪我在吐蕃,偶有外出,幾天就歸。

    小弦松了口氣,至少鳴佩峰之事與宮滌塵無關。

    那麼宮大哥可與禦伶堂四使有何聯系?" 蒙泊國師緩緩道:滌塵曾告訴老衲,她并不知曉禦伶堂的詳情,如有選擇,也并不願參與其中。

    隻是,以目前的情形來看,她已是南宮世家的唯一傳人,這堂主的位置也非她莫屬。

    小弦喃喃道:可她到底想領着禦憐堂做什麼呢?" 蒙泊國師垂首合十:老衲隻知,三年前她曾得到過兄長南宮逸痕留下的一件信物,據說與那青霜令頗有關聯。

    她二日前留在京中便也是為此。

    其餘的事,老袖皆不知情:小弦心念電轉:怪不得宮滌塵雖然初次人京亦要易容改裝,想必因為簡歌、白石等人曾見過她兄長南宮逸痕,隻怕從相貌上瞧出兄妹的相似之處。

    簡歌簡公子既然名列青霜令使,青霜令多半就在他手裡,難道宮滌塵隻是意在奪回青霜令? 蒙泊國師似是瞧出小弦心中所想:許施主盡可寬心,老袖十分了解滌塵,她若無慧心,決不可能将虛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

    所以雖有離奇身世,卻決不會無緣無故惹來江湖風波,更不會妄害他人。

     小弦勉強一笑:晚輩自然相信大師的識人之能,若無慧眼,亦不會品評出京師六絕。

    蒙泊國師不緊不慢地道:老衲确實曾對滌塵提及過京師人物裡隻看重五人,卻不知許施主所說京師六絕為何?" 小弦奇道:将軍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淩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斷,這難道不是大師所說的京師六絕麼?蒙泊國師搖頭道:前五人不錯,泰王之斷又是什麼?" 小弦一驚,如果蒙泊國師隻提到過五絕,宮滌塵又為何要把泰親王加在其中?而她刻意召開清秋院之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看起來應該決不僅僅是為了解答蒙泊國師那一道試門天下的難題 刹那間,小弦恍然大悟:清秋院之會讓明将軍與林青定下戰約,泰親王也有機會在京師中翻江倒海,而宮滌塵正是要激起泰親王的驕傲自得之情,從而誘其謀反。

    枕戈乾坤,唯恐天下不亂―這正是禦憐堂的一貫作風!宮滌塵身為堂主,果然深谙其道。

    她究竟是要助明将軍登基,還是趁亂奪回青霜令,抑或另有目的? 一念至此,小弦恨不能背生雙翅,認即飛回京師,向宮滌塵問個明白。

    這一刻,小弦心底已産生了無數對宮滌塵的懷疑。

    她曾親口答應過自己,決不會與林青為難。

    如果宮滌塵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那麼白己便再也無法堅持對她的最後一絲信任。

     想到這裡,小弦雙日赤紅,大聲問道:蒙泊大師,是不是宮大哥讓你來泰山的?蒙泊國師的回答卻大出小弦意料:此事與滌塵無關。

    早在一年前,老衲就在為今天做準備。

     大師,你到底要做什麼?" 蒙泊國師面容肅穆,擡首望月,一字一句道:改變氣運!小弦被蒙泊國師的神情所懾,略微一窒。

     萬物、衆生、國家、民族皆有氣運。

    蒙泊國師的眼中射出一道似可刺破暗夜的光芒,也包括名動天下、今晚決戰的兩大高手。

    他深深吸了口氣,續道,老衲早知,泰山絕頂之戰,明将軍必敗!這輕聲吐出的一句話,卻幾乎震破了小弦的耳膜。

     小弦呆愣片刻,立刻想到如果蒙泊國師真能算出明将軍必敗,那麼他改變氣運之舉豈不就是要對付林青,立即喘着粗氣大聲叫道:你怎麼能這樣,快放我下來,他才一開口,蒙泊國師袍袖輕拂,語聲頓時中斷;當初在漢河小城時,追捕王亦曾用上乘内力迫得小弦無法呼吸,講不出話來。

    但蒙泊國師此刻的做法卻有不同。

    小弦雖然不停說話,聲音卻無法傳出,周圍仿佛立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厚牆。

    這種奇特的感覺,就如同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捂住耳朵,每一句話僅在腦中回響不休,根本不似從口中發出:蒙泊國師淡然道:許施主不必叫嚷,老衲決不會對暗器工不利,隻要你平心靜氣,老納立刻收功。

    他看小弦點頭應承,又解釋道,明将軍即将來此,被他聽到有人在這裡原也無妨,但就怕他一意與暗器王決戰,刻意避開老納,那就不好了。

     小弦身邊的壓力頓然移去,他拍拍胸口,放低聲音:大師到底想要如何改變氣運?蒙泊國師反問道:老納自幼出家,原不過是光明寺中一個普通的僧人,許施主可知老衲為何有目前的成就?此言雖有自傲之意,他卻說得不瘟不火,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人人皆知的事實。

    小弦惑然搖頭。

     蒙泊國師續道:瞽者善聽,聾者善視。

    這世間的每一個人、每一種生靈都有自己最特别的能力.。

    而對于老衲來說,則是可以在夢中預知一些未來即将發生的事。

    這種感覺與生俱來,起初老衲還不以為意,隻當是湊巧,夢境時有時無,預測的事件或大或小,大多并無差池。

    但随年齡漸長,反令老衲心生惶惑,恐道天譴,甯可将所感應之事封存胸中不對人言。

    直至老衲二十歲,精研了吐蕃黃教七卷五經後,悟知世上萬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與機緣,才明自這能力對于老衲來說雖是福禍難辨,但若能以此度化世人、移兇避禍,卻不失為一件功德。

    于是老衲潛心修習佛理,并借人定參禅之機充分體驗自身異能,亦因此創出虛空大法 小弦見蒙泊國師說得有闆有眼,漸漸信之不疑,忽又興奮起來:難道你夢見明将軍敗給了林叔叔?林叔叔可是用偷天弓打敗他的?蒙泊國師沉聲道:那隻是一種隐隐懸于腦中的玄妙提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正如我們看見了遠處的一座山,相信其後定然還會有更高的山峰,卻看不到更高的山峰是何模樣。

    所以,老衲可以感覺到明将軍的失敗,卻并不知他因何而敗。

    小弦撓撓頭: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