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殓房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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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本就病入膏肓,開顱治病也就是五五之數,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蹬口呆:你父親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卻還是毅然出手醫治,實是讓人佩服! 黑二聳然動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來,雙目中卻射出濃烈的感激之色來。

    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從不對人說起,自己内心深處,其實亦覺得父親難脫其責。

    哪知這小孩兒看待問題與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這一句無心童言聽在耳中,頓時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随口一語,競讓黑二如此激動,又是害怕義是同情:然後又怎麼樣?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醫根本瞧不出什麼病症,又妒忌家父醫術高明,此刻見到醫死了人,便把責任都推在家父頭上。

    那戶人家喜事變喪事,不由分說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頓,又吵着要去報官。

    我這條右腿便是那時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護,恐怕小命也難保了。

     家父既羞且慚,又見連累了我們兄弟被人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時便撞牆自盡了。

    那家人見家父慘死,亦隻好不再追究,将家父身上的銀錢盡皆搜去,隻留下三五兩銀子。

    從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許多苦,說到這裡,黑二眼眶一紅,再也說不下去。

     小弦怔怔聽完黑二的故事,心裡十分難過。

    黑二的父親本意是治病救人,誰知竟會落得這樣的結局,人世無常,由此可見一斑。

    算起來黑二如今年紀不過剛剛三十出頭,看模樣卻四五十歲,必是童年慘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聲道:我父親也被人害死了,我現在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你還可以找機會替父報仇,我卻毫無辦法,總不能将那一家無辜之人都給殺了。

    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隐忍多年的憤郁之情終于如長堤決口,噴湧而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小弦料不到看似兇神惡煞的黑二竟會如孩子一般大哭,頗有些手足無措。

    聽他哭聲凄慘,幾乎要陪着他掉淚,想起曾答應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力強忍。

     在小彌心中,一直以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夥,必然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定會殺了那家人替對發仇,想不到他模樣雖惡,心地卻善良,自己隻怕當真是錯怪了他。

    當下,小弦一面拍着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别過頭去,輕拭微潮的雙目。

     黑二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定,望着小弦赧然一笑:這十幾年來,我從未如此失态過,倒叫許、許小兄弟見笑了。

    他經過一番傾訴後,不知不覺已把小弦當作了極親近的朋友,連稱呼也改了過來。

     小弦又問道:你父親死後,你們兄弟兩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擡起頭,似乎在懷念那段艱辛的歲月:那時我才十三歲,黑大長我兩歲,也隻不過是個大孩子。

    我們埋了父親後,想回塞外,卻無盤纏,心想也學了父親不少醫術,亦可挂牌行醫。

    誰知我們年紀太小,哪兒會有病相請?眼看幾兩銀子将要用完,若是行乞為生,豈不壞了父親的一世英名? 實在無法,黑大便将我送人一個大戶人家做小厮,他卻獨自去京城闖蕩,這一别就是五年的光景。

    我那時暗下決心,心想家父這一生治人無數,雖因此而死,我卻不能墜了他的名頭。

    五年裡我苦學醫術,以待日後替父親争,一口氣。

    到了十八歲,我便辭工去京師尋找黑大。

    誰知再遇到他時,這個混蛋競已變得令我不敢相認!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對黑二舍命相護,自然是兄弟情深,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頭疑惑:難道黑大變成了壞人? 在那種情況下,為求生存做壞人也沒什麼大不了。

    黑二苦笑道,像我父親那般好人,還不是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隻是,我萬萬沒想到,黑大這個混蛋竟然忘了祖訓,做了京城中的劊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驚,難道就是那種手執大刀、砍下囚犯人頭的劊子手? 還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

    黑二痛聲道,我家傳醫術對人體骨骼經絡有特别的研究,本是為了治病救人,可他卻将此法用于害人。

    我與他大吵一架,卻無法勸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見黑大堕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願再行醫,每日隻是借酒澆愁,卻遇見了管兄。

    他推薦我來這墳河城中做忤作,這份行當雖不能救人一命,卻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于是就在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幾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來黑二做件作竟有這樣的原因:難道你們兄弟二人就再沒有來往? 黑二歎道:我本還盼着,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轉意,可過了這麼多年,心也涼了,權當從沒有這個兄長。

    哼,聽說他在京師還被稱為什麼牢獄王,呸、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亦難瞑目 小弦一呆,原來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黑山!聽說黑山精通拷問術,任何犯人落到他手裡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終隻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懼、談之色變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來自家傳的醫術。

    而他的親生兄弟又會在小城裡做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

     小弦不由感歎命運難測,每一個選擇都足以改變人一生的命運。

     小弦不忍見黑二黯然神傷的樣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個好人。

    此刻一再也不覺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親近之意。

     黑二聽小弦語出真誠,心中一也甚為感動,柔聲道:管兄對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将你托付給我,我自然會盡力照看好你。

    你不用着急,過幾天他就會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一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愣:你若不願與他一路,要麼便留在這裡,我願将一身醫術相傳,保你此生受用不盡他剛才聽小弦說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頓覺同病相憐,不由起了傳承衣缽的念頭。

     小弦搖搖頭:我不學醫,我要學武功,親手替父親報仇。

     黑二寂寞了十餘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勸道:我雖不懂武功,但你若學了我的醫術,修習武功時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醫術與武功有什麼關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傳的醫術名為陰陽推骨術,對人體骨骼構造的研究可謂是前無古人。

    試想與人過招,擡手動足皆與骨肉相連,提肩則動肘,擰腕而勾掌,你若能窮極骨骼變化,便可料敵先機,豈不是對武功修為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動,弈天訣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綻誘敵來攻,若能提前預知對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當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隻學那些與武功有關的知識,可不要做大夫。

    他心想反正一時也逃不掉,倒不如學些本事。

     黑二見小弦意動,呵呵一笑:也罷,這幾日便先傳你陰陽推骨術。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學會這陰陽推骨術要多久時間? 黑二道:這裡有許多死屍,恰好可以供你擺弄,若你有天分,幾日便可掌握。

    其實醫道博大精深,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隻怕小弦不肯學,方才故意如此說,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學出了興趣,自然會再求自己傳授,倒不必急于一時。

     小弦眼珠一轉:這些死屍好不吓人,要我學須得答應一個條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醫師欲求一屍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屍。

    如此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還要講什麼條件? 他說的确是實情,漢人迷信,豈願死後毀屍?若非塞外民俗較為開放,并沒有太多顧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将骨骼經絡之術研究得如此透徹。

     小弦嘻嘻一笑:我學一天,你要給我一兩,不,要給我一兩銀子。

    他知道縱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來,必會将自己帶到京師去要挾林青,便存着伺機逃跑的念頭,隻是身無銀兩諸多不便,總不能再去劫富濟貧,索性趁機漫天要價。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銀才不過十兩 小弦對銀錢全無概念,連忙改口道:那一天給一兩好了,以我的聰明才智,估計最多僅讓你破費小半個月的俸銀。

    他與黑二混熟了,見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頭傲然道,不能再減了,你若不司意,我就不學。

     黑二拿小弦無法,又确實想收下這個精怪的徒弟,隻好勉強先答應下來。

     說來也奇,黑二雖然一天到晚與死屍打交道,亦睡在殓房石棺中,本身卻有潔癖,每口都要去城中浴館中細細清洗一番,當下也帶着小弦去好好洗個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穩住黑二,心裡卻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時趁機溜走的念頭,暗暗記一下逃跑路線,又問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鎮上被擄已過了四天,汶河城離京師亦僅有隻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後一路上被點了穴道,所以渾然不覺。

    看來還需要學幾日醫術,攢下足夠的銀子 黑二哪裡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傳醫術,回到殓房中便抱出一具屍體,對小弦講解起來。

     黑二這十餘年少與外人交往,潛心鑽研醫術,對人體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謂是天下無人可出其右。

    他雖不通武學,但因時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鬥而死的屍體,亦需要了解各門各派武功招式與奇門兵器等。

     一般的武學高手皆稍通醫術,方可出手制敵要害。

    像分筋錯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與之息息相關,隻是從沒有一人能如黑二這般,将屍體細細分解,逐一驗看,對人體複雜的骨骼結構了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習武者無論武功高低,畢競是血肉之軀,跨步先動胯骨,出掌先擺肩骨,出手皆有迹可尋,懂得骨骼運動的道理确可有料敵機先之效。

    他對此研究多年,極有心得,遇見小弦這樣一個活潑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讓他拜自己為師,從此留在身邊,教得更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

     小弦學得頗有興緻,再也不覺那些死屍可怕,不但親手将屍體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還給每具屍體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爾。

     小弦本就極聰明,當初為了化去甯徊風的滅絕神術,在點睛閣中記下了人體全身穴道,此刻有十餘具屍體做标本,再與黑二所教——一印證,進步神速。

    僅兩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許多要點,更與弈天訣不戰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淺。

    他倒不曾忘記每日找黑二讨那一兩銀子的教課費,黑二權當小弦少年心性,覺得有趣,也不與他争較锱铢。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覺心神不甯,晚上不停做着噩夢,半夜驚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對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湧而來。

    算來與林青已分别七八日了,卻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否已經到了京師?追捕王或許随時會來,若不逃走,便再無機會,但摸摸懷裡輕飄飄的三兩銀子,又覺得膽氣不足,可心裡還抱着一絲僥幸的念頭:林青會先于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貿然逃走,豈不正好錯過?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加之他親眼見林青在君山挫敗六大邪派宗師之鬼工曆輕笙,認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将軍可算是暗器王的對手,其餘諸如追捕王之輩,皆不足懼。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應該把那陰陽推骨術學會了,才算對得起他。

     小弦記得媚雲教右使馮破天提過,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覺自己與七字有緣,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湊足七兩銀子就逃走。

     其實小弦對黑二頗有些難舍之情,心底卻不肯承認,加上獨去京師亦是心中無底,順便找個這樣的借口,這等孩童心思實不足為外人道。

    而他并不知,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傷之時,他隐有感應,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學得更是用心。

    隻因管平并未告知小弦的來曆,黑二對他全無防範之心,偶爾有事外出時,亦留小弦單獨在險房中,回來總見他一人對着死屍苦思,更不疑有他。

     轉眼又過了四日,這天傍晚,黑二要帶小弦去浴室,小弦卻推說自己頭疼,不想外出。

    他畢竟是個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離去的主意,言語行動間便不免露出些破綻。

    黑二本來略有懷疑,聽小弦說身體不适,反倒去了疑心,哪兒會想到其中有詐。

     經過七天的相處,黑二與小弦感情漸深,十分關切,又替他把脈,卻查不出什麼病症,隻當是偶感風寒,逼着小弦喝下一碗藥,囑咐幾句方才離開。

     等黑二走後,小弦立刻跳起身來,走到門口,忽又有一絲不舍。

    心想黑二對自己一片誠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别,未免太不講義氣。

    他找支炭筆在地上給黑二留幾句話,卻又不知應該如何措詞,思索良久,方才學着江湖好漢的口氣,寫下幾個大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看着地上的字迹,小弦又覺語氣太過生硬,歎了一口氣,再寫下幾個字: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的一時頗為動情,眼眶微紅。

    他自小受《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離死别對他心靈的沖擊尤勝他人。

    他擡頭看看呆了幾日的殓房,竟也覺得溫暖,若非時間緊迫、獨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開石棺,向那些死屍也告聲珍重。

     當下,他正要起身離開,室内燈光蓦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