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卿本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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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依照慣例,元宵節是聖上與民同樂的日子,皇城内宮前的幾條大街旁早早站滿了禁軍。

    幾聲炮響,車辇魚貫而出,領頭者金盔金甲,手持丈二鐵槍,胯下白馬神駿非常,正是朝中大将軍明宗越!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按官職大小依次而行,随之是皇室宗親王侯、太子殿下,然後是内宮嫔妃,最後則是當今皇帝禦駕巡城,安撫軍民。

     天朗日清,暖陽當空。

    這樣一個好天氣,似乎也讓沉寂許久的京城沾上了一份喜慶之意。

    寶馬香車絡繹不絕,珠環翠繞笑語喧嘩,平民百姓們手挑花燈,夾道相迎,一派普天同樂之象。

     明将軍一身戎裝,神威凜凜,金盔遮住了他大半面目,隻露出一對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掃視着周圍的禁衛。

     在即将趕往泰山赴暗器王的戰約之前,他必須将離京之後的所有事情進行周詳考慮,決不允許稍有差池。

     這兩個多月以來,在泰親王不露聲色的暗中調度下,禁衛中當年随明将軍揮軍北上、平定四海的官兵皆被調換,更有幾名泰親王親信将領負責京師幾處戰略要地,僅此一項,就足可保證泰親王在即将到來的劇變中立于不敗之地。

     隻是泰親王根本想不到,這一切早已在明将軍的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又怎能誘其謀反,從而一舉滅之? 明将軍暗自沉思,心頭忽生感應,策騎緩行,回頭望去,隻見太子與内宮總管葛公公正在低頭交談。

    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乃是一身華服、騎在一匹黃馬上的泰親王。

    太子與葛公公并未擡頭,而泰親王則對明将軍遙遙揮手,面上擺出一副笑容。

     明将軍微微一凜。

    三日前他就得到通報,泰親王深夜入宮面聖,與皇上秘密商議了近兩個時辰,不知又有何陰謀。

    葛公公最得皇上信任,此事絕瞞不住他,但太子府并未派人及時給将軍府通報消息,這一點已令他生疑。

    何況剛才感應到的那兩道凝視自己脊背的目光,分明正是太子與葛公公的,可他們為何要故意避開自己的視線?這又意味着什麼? 雖然明将軍在泰親王府中安插有内應,但也僅僅能從其人馬調動中瞧出他幾日内必有異動,無法清楚地了然泰親王的具體計劃,一切隻能随機應變。

     太子禦師管平定計,将軍府總管水知寒坐鎮、再加上四大家族暗中牽制禦泠堂,按理說事情本已是萬無一失。

    但明将軍此刻仍覺得不能完全放心,至少太子府的态度暧昧難明。

    或許這一場看似兩利的合作絕非表面上那麼簡單。

    對于京師中最為勢弱的太子一系來說,如果能在除掉泰親王的同時削減将軍府的實力,這才是最好的結果!以管平的謀略,此點不可不防。

     明将軍心中思索,已有定計。

    他還留下了一枚足可左右全局的棋子,早在兩個月前就已安排妥當,這一點甚至連水知寒亦不知情。

     此刻,明将軍喚來一名心腹士兵,從懷中取出一物交給他,低低命令幾句,然後遙遙對禦駕方向欠身一禮,一聲長嘯,打馬揚鞭往城外沖去。

     砰的幾聲巨響傳來,幾朵煙花升上半空,并即刻炸開。

    周圍官兵百姓齊呼萬歲,聲震雲霄。

     已然出城的明将軍并未停馬,隻是那被金盔掩住的唇邊露出冷冷一笑。

    他知道,随着自己離開京師前往泰山,那股潛藏着的暗流,将在這看似繁華錦繡的城池背後,澎湃洶湧起來。

     午後,駱清幽獨坐窗前,望着牆頭那一簇濃綠若碧的迎春花。

    欲放的花苞正在風中輕輕顫抖,一如她昨夜撫箫送别林青的心情。

     她沒有勸阻林青,并不代表不為他擔心,昨夜放下玉箫的一刻,駱清幽忽然覺得無比疲倦。

    早在意料之中的離别,到頭來竟依然有始料不及的傷感。

    當年匆匆一别,六年後才重又相見,這一次又會如何呢?這韶華,究竟可以揮霍幾個六年? 熟讀詩書、身懷絕技的駱清幽,或許比那些目不識丁、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得幸運,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了更多的責任。

    有時她甚至想,做一個平凡女子,相夫教子的一生,未必不比現在的日子更快樂。

    至少,當她敏感地從林青時而閃爍的目光中看出一份欲說還休的感情時,自己可以抛棄一切驕傲和矜持,釋放心底深處的那份溫柔,小鳥依人般依偎進他的懷裡,努力去掌握那一份幸福! 我不必給他留話。

    因為我想說的,她都知道想到林青昨夜臨别前對小弦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抹苦澀的笑意浮上駱清幽的嘴角。

     是的,他想說的話她都知道,可是,她的心事,他又知道多少呢? 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

    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

    曾經走遍千山萬水尋找他,矜傲的詞句還刻在腦海中,那份心緒卻似已有了微妙的變化:此戰,如果林青敗給明将軍,她會放下一切,好好守住他,讓自己做他身邊不離不棄的小女人。

    但,若是林青勝了這一場決戰呢?她卻是否願做他那傲視天下身影後的點綴?做他頭頂閃耀光環上的一顆明珠? 或許,這才是自己意欲阻止林青挑戰明将軍的真正目的吧! 輕輕的腳步聲在無想小築前停下,打斷了駱清幽的浮想。

    何其狂的聲音幽幽傳來:明将軍前腳離京,泰親王便借元宵節之名大宴,請皇上、太子與一衆文武今晚去泰親王府上赴宴。

    皇上、太子與水知寒皆借故婉拒,我與你自然也不會去,但大多官員都不敢得罪泰親王。

    聽說泰親王還特意從天南海北請來數個戲班,依我看這裡面大有文章,那些戲子恐怕都是在江湖上搜羅的高手,或許今晚泰親王就要行動! 駱清幽沉吟道:簡公子赴宴麼? 何其狂道:水鄉主傳訊說,潛入京師的四大家族弟子皆已暗中布置好,卻并未發現禦泠堂有何異動,而簡歌這幾日借口給亡母做法事超度,閉門不見外人,還請來了一幫和尚念經說法,依我看多半是為了掩飾無念九僧的身份,我這就去清秋院邀上郭亂雲,然後一起去簡府探望,倒要看看簡歌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駱清幽一怔,何其狂又笑道:以往逢年過節,亂雲公子也還罷了,我與簡公子都喜愛熱鬧,均要出席許多宴會,今年豈可例外?嘿嘿,新春佳節,三大公子不妨聚會一下 駱清幽一想也有道理,何況她知道何其狂的性子,勸也勸不住的,隻是低聲一歎:你小心一些,最好置身于這場是非之外。

     何其狂一哂:你放心,愚大師不是答應清兒姑娘放過簡歌麼?我自不會與他撕破臉皮。

    說罷又補充道,對了,水鄉主今早去聯絡同門,臨行前請你這幾日照顧清兒姑娘,看來暫時也不會回白露院了。

    言罷飄然離去。

     駱清幽想到水秀之死,心中如墜鉛石。

    她與水秀并稱京師雙姝,雖交往不多,偶爾琴箫合奏,曲通心音,暗暗引為知己。

    若非怕引起京中勢力的争鬥,定要找簡歌讨回公道!愚大師雖答應水柔清五年之内不殺簡歌,但若在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混戰中,自然決不會對簡歌容情。

    不過禦泠堂目的不明,如果簡歌全力支持太子,四大家族亦不敢貿然開戰,以免引起局勢混亂。

    事到如今,自己也隻有好好對待水柔清,以慰水秀在天之靈。

     正沉思間,小弦抱着扶搖敲門而入,怯怯地道:駱姑姑,你幾天都沒有出門了,今天是元宵節,我們要不要出去看花燈?原來小弦聽到城中煙火齊鳴,再也按捺不住,硬着頭皮來找駱清幽。

     駱清幽笑道:我們在後花園裡自己做花燈好不好? 小弦眨眨眼睛:我看駱姑姑這幾天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駱清幽微怔:我哪兒有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亂說話。

    她這幾日足不出戶,看似不願惹起事端,真正的原因卻隻為避開林青,卻連小弦都瞧出她心緒不佳,不由暗自歎息一聲。

    看到小弦滿臉期待,又想起水秀遺孤,心頭一軟,微微笑道:也好,我們叫上清兒一起去。

     小弦心中一跳,雖然有些怕見到水柔清,又想借機與她說些話兒,當下忐忑不安地随駱清幽一道,去找水柔清。

     水柔清這些日子沉默寡言,有時溫柔鄉主水柔梳于百忙中抽空陪她,水柔清也僅是向其讨教武功,沒有多餘的言語。

    隻因這心性倔強的小女孩已決意親手替父母報仇,自知以往學藝雜而不精,此刻便開始發奮苦練。

    京城裡雖是熱鬧無比,對她卻似乎沒有絲毫影響。

     此刻,她勉強随駱清幽出門,依然滿臉嚴肅,更是看也不看小弦一眼。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大緻逛了一圈後已是傍晚時分,盛大的巡行儀式已然結束,人潮漸散。

    街頭賣藝者、各式小商販大多早早收攤,不虞生事,居民亦是行色匆匆,急于歸家。

    反倒是來往巡查的禁軍人數遠遠多于百姓,令喜慶的節日中生出一份沉凝的氣氛。

     駱清幽以輕紗掩面,随口指點景物,小弦與水柔清左右相随。

    小弦見城中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熱鬧,已是興趣大減,偶爾偷眼望去,隻見水柔清垂頭斂目,眉頭輕鎖,對周圍景色視如不見,也不知是在懷念父母,還是琢磨着武功上的什麼難題,偶然隻與駱清幽對答,對自己卻根本不予理睬,心下更覺沮喪。

     恰好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正在收攤,小弦想到自己懷中還有幾錢銀子,興奮地道:駱姑姑,我請你們吃糖葫蘆。

    轉頭對那小販招呼道,給我來三串大的。

    一串交給駱清幽,一串遞給水柔清。

     水柔清卻不接,搖頭冷冷道:我不吃。

     小弦好不容易聽水柔清開口,咬了一口糖葫蘆,裝腔作勢地啧啧而贊:清兒,這糖葫蘆真好吃,你可不要後悔 小弦話音未落,水柔清哼了一聲:清兒是你叫得的麼? 小弦一窒,半句話夾着冷凜的空氣全都吞回肚中,糖葫蘆幾乎卡在喉嚨裡,隻覺滿腹委屈不知向誰訴說。

    更可氣的是,水柔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不屑之意更令他難以接受。

     其實水柔清四歲時水秀就離開鳴佩峰入京,她甚至已記不清母親的相貌,但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一直藏于心中,本以為這次可以到京師與之相會,早在想象中無數次勾勒過母女重逢的情形,誰知又再聞噩耗而目前自己又并無能力找簡歌報仇,隻好把一腔憤怨都發洩在小弦身上。

     駱清幽見勢不妙,正要岔開話題,旁邊閃過一人,拱手一笑:駱才女好啊。

    嘿嘿,清幽之雅冠絕京師,在别人眼中,大家都當駱才女是不食五谷雜糧的仙子,想不到竟還有吃糖葫蘆的興緻。

     隻見來者一身藍袍便服,不是别人,正是刑部總管、關雎門主洪修羅。

    這番看似恭維的話,暗中卻有一絲諷剌之意。

    恐怕因自己在清秋院大會中未能排名京師六絕而心生不忿。

     駱清幽心頭暗凜,昔日京師神留門分為關雎、黍離、蒹葭三派,千年來明争暗鬥,表面安然共處,暗中卻彼此掣肘。

    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