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殓房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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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口道:大家肯定覺得,對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個屁。

    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為這一把神刀令無數冤案昭雪弟兄們敬重我,是因為有什麼小傷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趙縣令見了我,也要恭稱一聲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豈能破那麼多無頭命案,坐穩縣令之位? 小弦一呆,總算反應過來:你是個仵作? 黑二哼一聲,算是默認。

    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處有這麼多的死屍,原來竟是縣衙中的殓房。

    而這個外表兇惡的黑二乃是個件作,将那些死屍開膛破肚隻為查明其死因。

     他低聲嘟囔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你竟然是個好人? 小弦聲音雖輕,黑二卻聽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誇,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無愧于心。

     小弦聽他說得理直氣壯,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 黑二道:你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說八道。

    我隻不過受朋友所托照看你,過幾日他便會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來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說過何時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過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師。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轄,看來自己仍是落在了敵人手中。

    可是追捕王為什麼不直接把自己帶走呢?難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覺?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會繼續追問林青的消息,但自從父親許漠洋死後,他在無形間已經成熟了許多,此刻多了個心眼:聽黑二的語氣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态度頗為友好,隻怕誤會了自己與追捕王有何關系,倒不必多此一問,徒然惹來麻煩。

    他隻以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工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見管兄送你來的時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卻說你乃是故人之子,因為生性頑劣,所以才點你穴道以示懲戒,隻因他身有急事,一時不得分身,十日之内必會來接你。

    你這些天最好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我可不似管兄那麼好脾氣,若是惹我生氣,可要你好看。

     原來管平心計深沉,既然定下毒計圍殺林青,隻怕将小弦帶在身邊有變,恰好經過泣河城時便匆匆交給黑二。

    管平自然不會提及小弦的來曆,随口編個理由,黑二卻深信不疑,隻當小弦必是十分調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吓唬一番,但礙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會讓小弦大吃苦頭。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與追捕王是一路,當然也不會是什麼好人,縱是吹噓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過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這裡,鼻中頗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黑二喝道:你哼什麼?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麼?說罷又連哼幾聲。

     黑二停筷不食,寒聲道:你剛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見黑二闆起臉,心中也甚為害怕,面上卻一本正經道:你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恰好想出個現成的理由,我肚子餓得慌,哼幾聲好過些。

     黑二冷然道:這裡有酒有菜,你怎麼不吃? 小弦早就覺得饑餓難忍,又不願讓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開那具死屍,拿起筷子大吃幾口,又端起一杯酒閉着眼倒下肚去,凍僵的身體霎時暖和了起來,搖頭晃腦歎道:這一下舒服了許多。

    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裝模作樣地哼幾聲。

     黑二拿小弦無法,他平日沉默寡言,與死屍打交道的時間更多過與人交往,本就是執拗的性子,此刻被這黃口小兒氣得怒火暗湧,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隻好埋頭大吃。

    兩人賭上了氣,如比賽般一語不發,隻顧搶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況在這殓房中,若不說幾句話實是令人心頭發寒,本還顧忌那具死屍,幾杯酒下肚,膽子似乎也大了許多,向黑二問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黑二沒好氣道:當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了個沒趣,又不敢當面頂撞黑二,自言自語般道:原來做忤作這麼簡單,給縣太爺說一聲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頭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屍亦随之而震,差點撞在小弦身上。

    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縮。

    他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心裡雖怕,口中猶道:你平日折騰這些死屍,他們自然不會與你計較,現在又拿我這個小孩子出氣,算什麼光明磊落? 黑二惡狠狠地道:這裡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隻給趙縣令報一聲:這個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說他能查出兇手來嗎? 小弦一驚,退開兩步,盯着黑二,隻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米,顫聲道:你,你不是說你從不殺人麼?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見小弦吓得不輕,氣頓時消了大半,亦覺得對一個小孩子發火,頗無風度。

    當下朝他擠擠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隻要你乖乖聽話,自然不會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驚魂稍定:我怎麼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開個玩笑就發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屍體,緩緩道:我做此行當時,旁人見我如避蛇蠍。

    從那時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藝。

    隻要你不提此事,就算罵我幾句,我也不會與你計較。

     他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懼,直到數年後以一把神刀赢得衆人的尊敬,方才有揚眉吐氣之感,所以決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聽黑二說得鄭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着膽子望一眼那具死屍:你為什麼要做件作,難道不害怕嗎? 黑二指着那死屍歎道:他不會說假話騙人,也不會背後暗箭傷人,為什麼要怕?比起這世上大多數愚昧無知的活人來說,我倒甯可與死人打交道,不用處處防範,提心吊膽。

    他語氣中飽含着一份無奈凄怨,仿佛别有隐衷。

     小弦年紀雖幼,涉世亦不深,然而養父許漠洋之死卻令他親身體會到人世險惡的道理,對黑二此言大有感觸,再看那具屍體,倒一也不覺太過可怕,隻是屍體臉上那一雙無神的眼睛似乎始終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閉上,終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罷了,不要毛手毛腳地亂動,若是耽誤了案子,你擔當得起麼? 小弦大是不服:剛才你背屍體時一點也不管輕重,現在倒怪我毛手毛腳 我手裡自然有分寸。

    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忤作這行當,其中可是大有學問,隻怕你窮一生之力也難以學會。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聲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若想學,必能學會。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聲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若想學,必能學會。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件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懼,還需要有高明的醫術與精準的判斷,稍有差池,便會放過真兇,冤枉好人,豈如你想的那麼簡單。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細盯着那具屍體: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開山刀所傷,右腿上是普通的劍傷,不過小腹那一道傷口呈鈍圓狀,難道是判官筆?不對不對,判官筆上并沒有倒鈎我知道了,應該是極其少見的馬牙刺。

    看來這個人是被人圍攻而死的 黑二委實料不到,一個小孩子也能講出這樣一番話,從屍體上判斷出刀傷、劍傷也就罷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門兵器馬牙刺認出來,絕非常人能及,頓時刮目相看。

    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對天下各種兵器的性能極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狀的兵器反而越是記憶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驚得瞪大眼睛的樣子,得意一笑:我說得對不對? 黑二哼一聲:這也不算什麼。

    若你還能看出他是何時被殺,真正的緻命傷是何處,殺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這才叫本事。

     小弦被難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斃命時間應該在三個時辰以内肩腿之處皆是皮肉外傷,小腹那一刺雖重,卻仍不足以緻命,真正的緻命傷乃是腦後這一記重擊,應是用棍棒等鈍器所緻此外,後腦的傷口并不在頭頂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傷口處有摩擦的痕迹,可知當時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壓頂、力劈華山等招式迎頭襲擊,而是用類似橫掃千軍之類的招式從左至右揮掃,由此可以判斷出,使棍者應該是一名慣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

    這還僅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驗,還可以檢查到是否有内家拳傷,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餘年的忤作,從來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擺弄死屍,隻須将結果察報上去就可,從來無人有心情聽他将這些驗屍的道理細細講述。

    剛才見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頗似個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聽越有興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屍上指指點點不停詢問,黑二更不藏私,結合數年來破獲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講得口沫飛濺,良久方歇。

     小弦聽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識:原來這裡面竟有這許多學問,黑二叔家學淵源,果然厲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傳下的,可是懸壺濟世的醫術,不是驗屍之術,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小弦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撓撓頭:醫術是用來治活人的,你卻是整日與死人打交道,當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聲道:家父醫術精湛,卻被那些無知百姓所害,所以我從此不再行醫。

     小弦奇道:醫者受人尊敬,怎會如此? 黑二長歎:巴豆救人無功,人參殺人無過。

    世上許多事情原是這般不可理喻。

     見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釋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結聚、髒腑沉寒時,便可做攻削解積之藥。

    但巴豆性烈,雖可治病,卻令人元氣大傷,數日無力,所以雖有救人之效,卻無救人之功。

    而人參是大補之藥,一味多吃,陽氣過盛,亦足可緻人于死。

    可笑愚昧世人隻當人參是寶,巴豆有毒,豈會明白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親曾對他說過:武功就如用藥,以之救人謂之為醫,以之害人則為毒。

    他隐有所悟,連連點頭,靈機一動:那巴豆不知是什麼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醫,多半備有這些藥物,它既然能令人數日無力,若找機會摻在酒菜中給黑二服下,自己豈不就可以趁機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實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時可加人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無色無味了。

     小弦暗暗記在心裡,本還想再問問巴豆是何模樣,又怕太露痕迹,先轉移話題道:那你父親怎麼會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訴我吧,我保證不對人說。

     黑二拗不過小弦,加之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卻無合适之人傾訴此刻面對小弦這樣一個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長歎了一聲:也罷,左右無事,便告訴你吧。

     我祖上的醫術傳于高麗,不重岐黃,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開顱散血。

    到了家父這一輩,已是塞外極有名望的神醫,口碑極佳。

    家父自小立下宏願,要醫遍天下窮苦之人,便動了去中原行醫的念頭,誰知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禍。

     說到這裡,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雖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廣,各族中人卻不似漢人一般小肚雞腸,趨小利而忘大義。

     小弦頗不以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還替漢人的官府做事?這些念頭當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說出。

     黑二續道:家父帶着我們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難雜症,略有薄名。

    有一日,我們來到中原一個小城,恰好遇見一戶人家娶親。

    那時我才不過十三歲,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紀。

    也怪我少不更事,鬧着要去看新娘子,父親拗不過我,便帶我們去了喜堂,見到那新郎時卻是一驚。

     原來家父目光精準,瞧出那新郎身患隐疾,乃是腦内有處積血不散,一旦發作,必有性命之憂。

    他連忙将新郎拉到一旁,如實相告。

    那新郎平時身強體壯,連小病也不生,縱偶有頭疼,亦無大礙。

    故此,縱然家父将他平日症狀一一指出,如若親見,可那戶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責家父借機騙财。

    家父倒不與他們生氣,隻是報着醫者父母之心,指天發誓,若有虛言不得好死,他們才略信了幾分,便問要如何醫治。

    家父實言相告,欲治此病須得開顱化血,極為兇險,自己也無十成把握,但若諱疾忌醫,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必亡。

    那戶人家一聽之下大怒,說開顱之事豈可兒戲,将我們轟了出去 小弦越聽越驚:難道是後來那新郎果然死了,他們便怪你父親咒他? 黑二歎道: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倒也不會搭上家父的性命。

    他性子固執,又擔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數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戶人家,又将自己的診斷當場說出,那些庸醫全無主見,也皆随聲附和。

    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舉根除頭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

    誰知,唉,那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