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瓊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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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秀峰位于京師東南三裡處,因是皇室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雖有凝秀之名,卻一向頗為冷清,難有人迹。

    但此刻的峰腰處卻有數名帶刀侍衛守住唯一通往峰頂的山道,顯得極不尋常。

     峰頂上有三人。

    兩人于前,一人稍稍落後幾步。

    前面的兩人一位紫服華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頂良久,俱無言語,隻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緩緩覆蓋的京城中逐漸亮起的點點燈火。

    後面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則是倒背雙手,狀極悠閑,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風景,有意留心前面兩人說話。

     蒼茫的霧霭中,隐隐傳來尚未歸營守兵們的馬蹄聲與号角聲,透過薄寒的空氣,仿佛令那天地間的肅殺之氣,順着暮色漸漸彌漫開來。

     遠山已蓋上輕霜,曠野也罩上蜃氣,潮濕的楓林緘默無聲。

    隻有那斑斑點點爬上了樹幹的青苔,摻雜在漫天飄舞的血色楓葉間,仿佛是這深秋時節京師中最後剩餘的綠色。

     那華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紀,卻是白面長須,濃眉亮目,潤細的皮膚不見絲毫老态,顯見平日保養有方。

    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餘長的管狀物事,一張闊大的國字臉不怒自威,緩緩沉聲道:此處名為凝秀峰,是京師方圓數裡之内的最高處。

    由此處可俯瞰整個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領,一向不準外人進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歲月夜相約,想必不是為了看這京城夜景吧。

     原來那華服男子便是當今聖上之胞弟、人稱八千歲的泰親王。

    他在皇族中雖是排行第八,卻是先帝正宮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内權望極高,可謂僅次于當今聖上。

     泰親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專程請宮先生走這麼一趟,必不會虧待于你,宮先生難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會得到多少好處? 青衣男子雪淨的面上似是閃過一絲揶揄的笑容:滌塵随國師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間的繁華百象對我來說皆如過眼雲煙,恐怕絕難引起多少興趣了。

     泰親王面上的不悅之色一閃而過,冷笑道:既然宮先生已達無欲無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裡迢迢來到京師? 這被泰親王稱為宮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宮滌塵,乃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

    因吐蕃連年大旱,又遭瘟疫之變,他此次來京,奉了吐蕃王之命進貢求糧,卻不料才入京師第三日,尚未及進殿面君,便先被泰親王請來了凝秀峰。

     宮滌塵看起來二十五六的年紀,顴高眉淡,小口細齒,頭束金冠,長發披肩,相貌極為俊美,一身尋常布衣潔淨得不沾一塵,舉手投足間更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味道。

    他的個頭并不高大,聲音纖細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給人一種相當文秀的感覺。

    但此刻,他與京師中權勢滔天的泰親王并肩而立,仍不見絲毫拘束,一對修長的鳳目于開阖間隐露神光。

    美中不足的卻是,他面色蠟黃,一臉病色,兩個眼角邊還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紀的皺紋,乍看去就仿似是個久經滄桑的老人。

     宮滌塵如何聽不出泰親王話語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歲隻怕是誤解了滌塵的意思。

    其實人生在世,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欲無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題名高中;将士奮勇當先為金殿封侯;武者苦練為名動江湖;僧道清修為得窺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終日唯求一席溫飽,就算佛祖一心求度衆生,亦可算是有所念隻不過每個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歲既然想投人所好,便應該先知曉其所好為何。

     聽了宮滌塵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釋,泰親王面色稍緩:宮先生言之有理,剛才是本王莽撞了。

    卻不知宮先生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宮滌塵淡然一笑:不過是一些荒謬的想法,千歲想必不會有興趣。

    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頭卻是微微一凜:以泰親王堂堂千歲之尊,卻對自己如此和顔悅色,可見所圖之事必是重要至極。

     泰親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區區俗禮自不會放在先生心上他臉現神秘之色,不過等到宮先生見過本王特地準備的這份大禮後,必會覺得不虛此行。

     宮滌塵點點頭:千歲不妨明言。

    看他臉上一副恬淡無波的樣子,似乎接受禮物反倒是給了泰親王一個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親王亦不生氣,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長長的物事遞予宮滌塵:此物名為望遠鏡,可令視力達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國前年拜朝的貢品。

    宮先生要不要試試? 宮滌塵卻不接那望遠鏡,略顯倨傲地一笑:國師曾傳我天緣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離無須借助任何工具,八千歲請自用。

     泰親王碰了個軟釘子,面上卻不見絲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燈火明滅的京城:宮先生不妨仔細看看那朝遠街前挂了四盞紅燈的飛瓊大橋。

    根據本王得到的秘報,待到戌時末,那裡便會出現一幕難得一見的景觀。

    這,就算是本王給蒙泊大國師準備的一份大禮吧。

     宮滌塵聞言凝目望去。

    他初來京師不久,本來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築,但那四盞紅燈在暗夜裡甚為醒目,不多時便已看到。

    他雖然年輕,心思卻極為靈敏,先見泰親王如此工于心計地請他來此,而且聲言這份大禮是送與蒙泊國師的,早已猜出必是泰親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謂探聽到消息雲雲,無非是惑人耳目之語。

    雖不知戌時末會看到什麼驚人的景象,隻憑泰親王貴為皇室宗親卻不願直承其事,隻怕必将在暗中進行某種不可告人的行動,或是與其京師中的政敵有關 宮滌塵心中盤算,口裡卻不動聲色:現在離戌時尚有些時候,八千歲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 泰親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話竟然會引起宮滌塵這許多的聯想,單手将望遠鏡執于眼前,亦朝那飛瓊大橋望去:不瞞宮先生,打探到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萬兩銀子。

    但隻要宮先生肯一觀究竟,本王願意再奉上二十萬兩。

    他似是心疼銀子般又歎了口氣,繼續道,而等宮先生看完後,本王還要再出三十萬兩銀子請你辦一件事。

     宮滌塵眉梢一動,沉聲問道:千歲有何吩咐,盡可明言。

     待宮先生看過這份大禮後,本王隻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蒙泊大國師泰親王頓了頓,方才一字一句地續道,你隻須将眼中所見如實地告訴令師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喃喃道:難道六十萬兩銀子,就隻是為了讓滌塵傳幾句話麼? 泰親王撫須、颔首,悠然道:或許幾百句話也說不完。

     宮滌塵閉目良久,方才開口:八千歲這個關子賣得好,現在滌塵實在是很有些興趣了。

     泰親王大笑:有了宮先生這句話,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費。

     宮滌塵面上閃過一絲諷色:比起八千歲所費的心思來,這六十萬銀兩卻是微不足道了他當然明白,這些銀子都會兌現為糧草運回吐蕃,左右皆是國庫所出,而泰親王隻須在皇上面前為吐蕃國多多美言幾句罷了。

     泰親王面上惱色一掠而過,掩飾般哈哈大笑起來:既然宮先生是個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廢話。

    不過本王可以保證,若是宮先生見過了這份大禮,絕對不會後悔這筆對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觀看風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泰親王與宮滌塵身後,輕聲道: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萬兩銀子的花費确是八千歲私下所出,絕無欺瞞。

    他的聲音細弱,卻如尖針般直刺人耳膜,令人聽過,心中極不舒服,其人似是修習過一種極為奇異的内力。

     泰親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總管之外見識最為高明的一個,所以本王才特意請他來此,方便時對宮先生解說一二。

     那黑衣人謙遜道:小弟偶爾打探到,今日飛瓊大橋上将會發生驚人變故,這才特地來禀報八千歲。

    不過宮先生身為吐蕃蒙泊大國師之首徒,眼光獨到,自不須多作解釋,小弟隻負責講清一些來龍去脈罷了。

     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職于刑部。

    京師三大掌門中,關睢門主洪修羅官拜刑部總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稱為京師五大名捕,在六扇門中的聲望僅次于追捕王梁辰。

    此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

    他年紀約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無須,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領高高豎起,手上還拿着一方絲巾,不時揮動。

     宮滌塵歎道:以八千歲的豐厚身家,區區數十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他口中雖如此說,心念卻電閃不休:六十萬兩銀子并不是一筆小數目,幾近整個吐蕃國兩月的收入,以泰親王之狡詐多計,又如何會甘心奉上?而泰親王與高德言一唱一和,擺明是說即将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與他們無關,如此大有欲蓋彌彰之嫌。

    不過饒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對這神秘的大禮亦是猜不出半分頭緒,隻能确定即将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情必是非常驚人! 泰親王滿意地點點頭,重又将右目湊近望遠鏡中,微笑道:雖然時辰尚早,但以宮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宮滌塵暗吸一口長氣,運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時清晰了幾分。

     飛瓊大橋架于流貫京師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宮禦道,外連北城門。

    橋身長約十餘丈,端首末尾分置雙亭,亭上皆有禦制藍底金字匾額,一名積雲,一名疊翠。

    橋面以上為紅木所制,下設六翼青石橋墩,五座拱形橋洞。

    因橋下洞孔玲珑相連,至晴夜月滿時,每個橋洞内各銜一月,映着橋下流水金色晃漾,猶若瓊漿飛沫,故以得名。

     泰親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揮軍北上拒敵,此橋乃出城必經之道。

    因其屢戰皆敗,轄軍傷亡慘重,士卒妻小皆夾于橋道邊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間又名其黯然橋。

    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橋時皆須停辇下馬,步行過橋,以慰那些陣亡将士的在天之靈 宮滌塵心頭輕歎,像泰親王這般勢高位重的權貴,又如何能明了這黯然二字内所包含的無奈離索。

     他心中所想當然不會表露而出,口中輕聲道:待我回吐蕃後,定會對吐蕃王上谏。

    先以貴國前朝某帝窮兵黩武為鑒;再重用一批似千歲這般體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國力隆盛,不懼外憂内患。

    他雖尚不明白泰親王此舉的用意,但已漸漸猜到,泰親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國師的力量打擊朝中政敵,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譏諷。

     泰親王心頭着惱。

    這個宮滌塵明明有求于己,卻不卑不亢,絲毫無視于自己的恩威并施,還冷嘲熱諷不休,令堂堂親王顔面無存?他有心發作,隻可恨對方身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屬下,奈何他不得。

    何況當朝親王私下邀約外國來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軍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題大做一番,卻也麻煩不已。

     他勉強壓住一腔怒火,悶哼一聲:聽說宮先生在吐蕃朝中不過一介客卿,并無任何官職,想不到亦這般通達政事。

     此次上京求糧原本無關滌塵,隻是在國師力薦下,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