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回 駐瓜州朱王禮納小妾 訪興慶趙行德聘秀才

關燈
上門來。

    在這一群人中,其他的都是一些低下的、愚昧的駝夫,隻有行德還算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可以與他聊一聊。

     然而,尉遲光他們一行人并非一路平安。

    出了涼州城後的第二天,商隊露宿在一眼泉水邊的草地上。

    行德與五名駝夫共一個帳篷,尉遲光找來了。

    如同以前一樣,隻要他一來,帳篷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駝夫都縮到一邊,背靠背地坐着。

    尉遲光對這些駝夫不屑一顧,徑直朝行德這邊走來。

    也不知是何用意,他突然問道: “喂,你說,為什麼回鹘女人從上到下個個都是婊子?” 通常,行德在這種場合都是不吭聲的,任憑尉遲光一人說下去,但是聽到這話,他再也忍不住了。

     “并非如此!” 行德的語氣中多少有點憤怒。

     “回鹘女子中也有守貞節的。

    ” “一個也沒有!” “卑微者衆,權且不知。

    然而正宗王族之女中卻有人舍棄性命而證明自己的貞節。

    ” 行德反駁道。

     “一派胡言!” 尉遲光大聲喝道。

     “你說的正宗王族是什麼東西?回鹘人哪有什麼王族可言!” 尉遲光緊緊地盯着行德大聲地質問道。

     對于尉遲光而言,正宗王族當然隻能是指于阗尉遲家族。

    行德明明知道,卻不願忍讓。

    行德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已經忍讓再三,但是這次事關回鹘王女的貞節,他不能讓步。

     “回鹘人中怎麼沒有王族?高貴的血統上承天命,下傳子孫,這樣的家族才是真正的王族。

    ” “你這個讨厭的家夥!” 尉遲光突然伸出雙手,抓住行德的衣襟,勒緊了他的咽喉。

     “把你剛才講的混帳話再說一遍!” 行德被尉遲光拎起來,雙腳不着地,在空中亂晃。

     “再說一遍!” 行德這時就是要說也說不出聲來了。

    尉遲光見他不說話,一把将他扔到草地上,行德還沒有來得及逃走,尉遲光又一把将他抓了起來,然後再扔到地上。

    行德已經遭受了數次這樣的欺負,而在這種場合,他是從不服輸的。

    躺在地上,行德口裡還在斷斷續續地說: “王族……高貴……精神……” “好,好。

    ” 尉遲光見行德一直不服氣,雖然已經倒在地上,嘴裡還在不停地說,他也束手無策,隻是約有所思似地說了一句: “随我來吧。

    ” 說完自己先回帳篷去了。

    行德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跟在他身後,也向帳篷走去。

    已是深夜時分,寒氣逼人。

    白天曬得滾燙的沙礫,現在卻一片冰涼。

    行德透過夜幕一眼望去,幾十個帳篷整齊有序地排列在荒原上。

     尉遲光從他的帳篷朝着荒原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說道: “配稱王族的隻有于阗尉遲一家。

    你這樣說一遍我就饒你回去。

    ” “不說!” 行德還是不願意低頭認輸。

    尉遲光考慮了一下,又說道: “為什麼不願意說?好,不這樣說也罷,換個說法,就說回鹘的女人都是婊子,快說!” “不說!” “不說?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曾親眼看見回鹘王女飛身墜樓,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

    ” “好。

    ” 尉遲光說完又撲向行德。

    他将行德拎起來,在空中轉圈。

     行德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脫離了旋轉的中心,向外飛去,一下摔到被夜露打濕的草地上。

    倒在地上,擡頭向上看,天空似乎發生了傾斜。

    行德的腦海中閃現出一排文字,白露、冰雹、閃電、霓虹、天河。

    這些關于天文的詞彙寫在他題為“番漢合時掌中珠”的一本小冊子中。

     過了一會他感覺到那個兇狠的對手又朝自己逼近過來。

     “混帳東西,快說!” “說什麼?” “尉遲……” 聽到尉遲光的聲音,行德本能地收攏四肢,準備向對手還擊。

    尉遲光看到行德還要與自己對抗,怒從心頭起,大罵道: “你這個死腦筋的家夥。

    ” 尉遲光盛怒之下,又抓住行德的衣襟,将他提起,再把他甩出去。

    行德這次沒有摔倒,蹒跚了兩步,坐到草地上。

     “怎麼樣,看看這個。

    ” 行德向上看去,見尉遲光的手裡拿着一串像項鍊一樣的東西。

    他趕快伸手到自己的衣服中去摸,但是原本應在那裡的東西已經不翼而飛。

    “還給我!”他的語氣比以往激烈得多,他盯着尉遲光手上的項鍊說道。

     “你在哪裡弄到的?” 尉遲光的口氣反而平靜下來。

    行德沒有回答。

    他不願意告訴面前的這個無賴,這串項鍊是從回鹘王女手中得到的。

     “這麼重要的東西還是你拿着吧。

    把它收好了。

    ” 尉遲光想了想,将項鍊扔還給了行德,好像忘了打行德的事,徑自掉頭走了。

    項鍊已經斷了,幸好沒有弄散,玉珠一個也沒丢。

     經過這件事後,尉遲光改變了對行德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

    在整個駝隊裡,隻有對待行德,他不再說粗話了,而且還時常湊到行德身邊來,打聽玉珠項鍊的來曆。

     行德正好相反,對這個一下子變得性情溫和的暴徒采取了一種強硬的态度,要求收回自己應有的權利。

    朱王禮贈送的可以武裝二十個人的武器,還有曹延惠打發的五十頭公用駱駝,這些當然都應該屬于自己。

     行德心中暗自忖度,像尉遲光這樣的惡棍,居然把項鍊還給自己,他肯定是要知道項鍊的出處,從而撈到更多的玉石。

     商隊在甘州的駝馬店裡住了三天。

    在此期間,行德曾一度獨自登上西南角的城牆。

    從城牆上可以看到一直延伸到南門外的市場。

    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

    惆怅之餘,行德信步來到城下的廣場。

    人潮如湧,摩肩接踵,他一人獨自沉思徐行。

    猛然擡頭西望,正好看到當年回鹘王女跳城自盡的那段城牆,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走去。

     趙行德想,回鹘王女之死實為向自己證明心迹的緣故,而今自己卻不能再替她做一點事,痛哉,痛哉!行德在這一段城牆下久久地徘徊。

    此次再返瓜州,所做之善事當奉獻給此女,聊表薄意。

    他想到的所謂善事當然是指為曹延惠譯經一事。

    将所譯經卷都算作回鹘王女的供奉之物,我佛慈悲,定當引渡她的亡靈,超生三界之外。

     想到這裡,行德的精神為之一振。

    以往雖然對譯經之事并非缺乏熱情,隻是此番又加入了對回鹘王女的祭奠,意義大為不同了。

     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行德走得渾身大汗淋漓,他開始誦讀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啟請發願文。

     “稽首三界之尊,歸依十方大佛。

    弟子今發弘願,願持金剛聖經,上報四重之恩,下救三塗之苦。

    菩提之心,天地可鑒……” 念到動情之處,行德黯然神傷,淚如雨下。

    淚水和着汗珠滴落在城下的塵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