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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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蠕動,好像一隻隻土色的大甲蟲。

    自從那位白胡子老漁民坑了他們後,爺爺對日本人,不論面相兇惡還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滿了仇恨,所以,夜裡下山偷起海帶和幹魚來,他再也不産生那種一錢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漁民晾在海邊的漁網剪得粉碎。

     陽光強烈了,山谷林間的薄霧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樹木,紅與黃的大葉夾雜在青翠的松與柏之間,宛若一簇簇燃燒的火苗。

    紅與綠的濃色裡有一柱柱的潔白,那是桦樹的幹。

    又一個美麗的秋天悄然降臨,秋天過後是嚴冬,北海道嚴酷的冬季,促使爺爺像熊一樣冬眠,一般來說,當标志着秋色的紫色達子花漫山開遍時,也是爺爺一年中最胖的季節。

    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據了這個向陽、背風、隐蔽、安全的山洞。

    下一步就是儲存越冬的食物,他計劃用十個黑夜,背上來二十捆半幹半濕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偷到一些幹魚、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遠,攀藤附葛即可過去,不必擔心在雪地上留痕迹。

    一切都證明,幸福的冬天因為山洞而來。

    這是個幸福的日子,爺爺心情很好,他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全中國都在興奮中顫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時候,他的兒子——我的父親,騎着一匹骒馬,穿着新軍裝,大背着馬步槍,跟随着部隊,集結在東皇城根的槐樹下,等待着騎馬從天安門前馳過那一大大露臉的時刻。

     陽光透過枝葉,一條條射進洞口,照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黑如鐵,彎曲如鷹爪,手背上層生着發亮的鱗片,指甲殘缺不全。

    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癢癢的熱感,這是陽光照射産生的效應。

    爺爺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閉合了雙眼,朦朦胧胧中,忽聽到遙遠的地方炮聲隆隆,金光與紅光交相輝映,成千匹駿馬連綴成一匹織錦,潮水一般,從他腦子裡湧過去。

    爺爺的幻覺與開國的隆重典禮産生的密切聯系,為爺爺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靈感應、特異功能這一類法寶來解釋一切不能解釋的問題。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爺爺聽覺和嗅覺格外發達,這不是特異功能,更不是吹牛皮,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實。

    事實勝于雄辯,謊言掩蓋不住事實,爺爺在報告會上常說這套話。

    他在洞裡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

    他看着顫抖的藤蘿聞到了狐狸的味道,報複終于來了,自從把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個砍死并摔出洞外那一刻開始,爺爺就開始等待着狐狸的報複。

    他不怕,他感到很興奮,退出人的世界後,野獸就是伴侶和對手,狼、熊、狐狸。

    他熟悉它們,它們也熟悉他。

    經過那一場殊死搏鬥,熊與他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龇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定。

    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兇殘的動物面前簡直不如喪家狗。

    與狼和熊比較,狐狸是狡猾陰險的小人,它們隻能對野兔和農舍裡的雞施威風。

    他把兩件至寶一菜刀與剪刀,攥在左右手裡,臊狐的異臭與藤蘿的抖索愈來愈劇烈,它在攀着藤蘿上行。

    爺爺一直認為這次進攻會發生在深夜裡,狐狸的機敏活躍從來都是與漆黑的夜晚聯系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發動收複失地、報殺子仇的戰鬥大出爺爺意料之外。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比這種情況危急十倍的局面他應付過很多,所以他鎮靜自若。

    與往昔那些蟄伏的白晝比較,這個上午将會充實、充滿趣味。

    共和國的威武馬隊正在海的對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領袖檢閱,數十萬人臉上挂着熱淚。

     那隻火紅的老狐狸用四個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條,攀援到與爺爺隐身的洞口平齊的高度。

    狐狸的臉上帶着狡猾的微笑,強烈的陽光使它眯着一隻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睑上生着茂密的金色睫毛。

    這是隻母狐,爺爺看到它因為失去哺乳對象腫脹起來的兩排黑色乳房。

    肥大的紅狐狸附着在紫色的藤蘿上,妩媚地晃動着粗大的尾巴,像一隻流裡流氣的大傻瓜,像一團動搖鋼鐵意志的邪惡的火焰。

    爺爺攥着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

    問題根源在于母狐的表情,它應該是龇牙咧嘴一副兇相,而不是搖晃着色迷迷的尾巴,眼睛裡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爺爺因此六神無主,手指麻木。

    藤條距離洞口約有二尺,悠悠晃晃。

    一團燃燒的火,映照得灌木葉子片片如金箔。

    爺爺隻要一舉手,就能砍斷藤條,使狐狸墜入山谷,但他舉不起手。

    狐狸魅力無窮,菜刀沉重無比。

    關于狐狸的傳說湧上爺爺的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腦袋裡何時積澱了這麼多狐狸的傳說。

    手邊沒了盒子炮,爺爺的膽量減了一半,在坐騎黑馬手持鋼槍的歲月裡,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麼。

    狐狸在搖動尾巴的同時,還發出嘤嘤的嗚叫,好像一個婦人在哭泣。

    爺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猶豫、軟弱,你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餘占鳌嗎?他用力捏緊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擺好進攻的架勢,等着狐狸蕩過來。

    他的心髒蔔蔔地跳動着,一股股冰冷的血上沖腦殼,使他的眼前出現一片冰與水的顔色,他感到兩個太陽穴在針紮一樣疼痛着。

    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動計劃,它還在蕩着,但幅度明顯減小,爺爺必須探出大半截身體才能砍到它。

    它的臉上表情越來越像一個蕩婦。

    這種表情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