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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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興奮和恐懼。

     人是他最怕的,也是他最思念的。

     在興奮和恐懼中,他屏住呼吸,集中目力,想看一看玉米田裡的女人。

    她隻輕輕地咳了一聲他就感覺到了她是女人。

    在集中目力時,他的聽力也自然的集中了,爺爺嗅到了日本女人的味道。

     那個女人終于從玉米地裡露出了身體。

    她面色灰黃,生着兩隻大而黯淡的單眼皮眼睛,一隻瘦瘦的鼻子和一張小巧的嘴巴。

    爺爺對她連一絲惡感也沒有。

    她摘下破頭巾,露出頭上黃褐色的亂發。

    她是個饑餓的女人,與中國的饑餓女人一模一樣。

    爺爺心中的恐懼競被一種不合時宜的憐憫情緒偷偷替換着。

    她把盛着玉米的筐子放在地邊上,用頭巾擦着臉上的汗水。

    她的臉上灰一道白一道。

    她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黃不拉叽的顔色。

    這件褂子激起爺爺心中的邪惡。

    秋風稀薄,啄木鳥單調的啄木聲在樹林裡晌,海在背後喘息着。

    爺爺聽到她用低啞的嗓子嘟哝着什麼。

    像大多數日本女人一樣,她的脖子和胸膛很白。

    她肆無忌憚地解開衣扣扇風,被爺爺看了個仔細。

    爺爺從她那兩隻脹鼓鼓的乳上,知道這是個奶着孩子的女人。

    豆官吊在奶奶的乳房上胡鬧,奶奶拍打着他的光屁股蛋兒。

    瘦小結實的豆官筆挺在他那匹骒馬背上,松松地挽着缰繩從天安門前跑過,馬蹄得得,堅硬的石闆大道上,響着蹄鐵。

    他與同伴們一起高呼着口号,口号響徹天地。

    他總是想歪頭去看城樓上的人,但嚴格的紀律不允許回頭,他隻能用眼睛的餘光去斜視大紅宮燈下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沒有理由躲躲閃閃,在一個荒涼的、沒有人迹的山梁上。

    女人的小解很随便。

    她的全過程對準爺爺進行。

    爺爺感到血潮澎湃,傷口處一鼓一脹地疼痛,他彎着腰站起來,不顧胳膊碰響樹的枝條。

     那女人散漫無神的目光突然定住,爺爺看到她的嘴大張着,似乎有驚恐的叫聲從她的嘴裡發出來。

    爺爺歪歪扭扭、但是速度極快地對着那女人撲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怎麼樣的駭人。

     不久之後,爺爺在山谷裡一汪清水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那時他才明白,日本女人為什麼會像稀泥巴一樣,軟癱在玉米田頭。

     爺爺把她擺正。

    她的身體軟綿綿的任憑擺布。

    他撕開她的上衣,看到她的心在乳下蔔蔔地跳動着。

    女人很瘦,身上粘膩膩的都是汗水與污垢。

     爺爺撕扯着她,一串串肮髒的複仇的語言在耳朵裡轟響着:日本、小日本、東洋小鬼子,你們奸殺了我的女人,挑了我閨女,抓了我的勞工,打散了我的隊伍,作踐了我的鄉親,燒了我們的房屋,我與你們是血海般的深仇,哈哈,今天,你們的女人也落在我的手裡了! 仇恨使他眼睛血紅,牙齒癢癢,邪惡的火燒得他硬如鋼鐵。

    他扇着那女人的臉蛋,撕擄那女人的頭發,拉扯她的乳房,擰她的皮肉,她的身體顫抖着,嘴裡發出夢呓般的呻吟。

     爺爺的聲音繼續在他自己的心裡轟鳴着,現在是淫穢的語言:你怎麼不掙紮?我要奸死你,日死你!一報還一報。

    你死了?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他撕開她的下衣,糟爛的布順從地破裂,像馬糞紙一樣。

    爺爺對我說,就在她的下衣破裂的那一瞬間,他軀體裡奔湧着的熱血突然冷卻了,鋼槍一樣堅挺的身子随即萎縮,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羽毛淩亂。

    爺爺說他看到了她的紅布褲衩,褲衩上,補着一個令人心酸的黑布補丁。

     爺爺,像您這樣的鋼鐵漢子怎麼會害怕一個補丁?是不是犯了您那鐵闆會的什麼忌諱? 我的孫子,爺爺怕的不是補丁! 爺爺說,他看到了日本女人的紅布褲衩上的黑布補丁,像遭了當頭一棒。

    日本女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僵屍,二十五年前那片火紅的高粱又一次奔馬般湧到面前,迷亂了他的眼,充斥了他的腦。

    凄涼高亢的音樂在他的心靈深處響着,一個音節如一記重錘,打擊着他的心髒。

    在那片血海裡,在那個火爐裡,在那個神聖的祭壇上,仰天躺着我奶奶如玉如饴的少女身體。

    同樣是粗蠻地撕開衣服,同樣是顯露出一條紅布褲衩,同樣的紅布褲衩上補綴着同樣的黑布補丁。

    那一次爺爺并沒有軟弱,黑布補丁作為一個鮮明的标志,牢牢地貼在他的記憶裡,永不消逝。

    他的眼淚流在嘴裡,他嘗到了淚水的甘苦混合的味道。

     爺爺用疲倦至極的手,把日本女人的衣服胡弄了胡弄,她肉體上的青紅傷使他感到了深重的罪孽。

    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步欲行走。

    他的腿又酸又麻,脖子上的傷口又熱又脹,咚咚蹦跳,似乎在跳膿。

    眼前的樹木和山峰突然彤紅耀眼,奶奶蜂窩着一個血胸膛從很高的地方,從天上,從白雲裡,緩緩地跌下來,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奶奶的血流光了,身體輕軟,如同一隻美麗的紅色大蝴蝶。

    他托着她向前走,柔軟的高粱林閃開一條路,路光上射,天光下射,天地合為一體。

    他站在墨水河高高的大堤上,堤上黃草白花,河裡的水鮮紅如血,凝滞如油,油光似鑒,映着藍天與白雲,鴿子與蒼鷹。

    爺爺一頭栽倒在日本山梁上的玉米田裡,就像栽倒在故鄉高梁地裡一樣。

     爺爺并沒和那位日本女人交媾,所以,日本文史資料中所載她後來生出的毛孩與爺爺沒有關系,雖說有一位全身生毛的半日本小叔叔并不是家族的恥辱,甚至是我們的光榮,但必須尊重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