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親人

關燈
哝着,走到面缸前,揭了缸蓋,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淚珠兒一串串落下。

    母親說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别的。

     總算打發了衆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豬圈裡去哭。

    哭什麼?哭那盆雜面條兒。

    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一旁嘀咕着:天底下怕是找不到這号的娘! 正圍着豬圈鬧哄着,就聽到大街上鑼聲镗镗響,喇叭唢呐聲也悠悠地傳過來。

    有人喊:“來了!”于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窩蜂擁上街頭看熱鬧。

    遠遠地望到兩乘轎子——一藍一紅——從街那頭顫悠悠地飄過來。

    轎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着喜慶樂曲,十幾個半大孩子高擎着旗牌傘扇,竟有些威風生出來。

    走近家門時,隊伍移動緩慢,轎夫們都雙手抱着肩膀頭,腳下踩着四方步,顯示潇灑姿态。

    轎杆顫悠悠,轎子如在水上漂流。

    八叔自己把轎簾掀起來,看外邊的人也讓外邊的人看他。

    母親說八叔穿長袍,戴禮帽,披着紅,簪着花,坐在轎子裡甜蜜蜜地嬉笑。

    在街上顯擺夠了,轎子落在大奶奶家門口。

    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從豬圈裡揪出來。

    大奶奶滾了一身豬屎,渾身散出髒氣。

    我奶奶和三奶奶剝皮般為她脫掉髒衣服,又急匆匆地為她換上幾件幹淨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來準備受新郎新娘禮拜,母親和四嬸把八嬸從轎子裡攙出來。

    有調皮男人擠過來挑起裙邊看新娘的腳,并喊:“好大腳!”母親說:“腳大踩四方!”人群中發出哄笑。

    大哥說他看到八嬸腰間懸挂着一面銅鏡,閃閃發光,不知有何講究。

    後來才知道這叫作“照妖(腰)鏡”,是連同轎子一塊賃來,用過即還給人家。

     拜天地時,八叔花拳繡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們捂着肚皮笑。

    拜過天地又拜高堂,大爺爺端坐受禮,滿臉威風,一副大人物氣派。

    大奶奶側着臉,把嘴咕嘟老長,好不高興的模樣。

    母親說八嬸身上發散着一股甜絲絲的香氣,好像新蒸出來的白面饅頭。

    因為這味道,使母親對八嬸充滿了好感。

    母親感到八嬸的手涼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麼原因使新人的手這般涼。

    繁瑣的禮節終于進行完畢,母親和四嬸把八嬸領到洞房上了炕,蓋頭紅布也在這時揭了。

    母親說揭開蓋頭紅布時她吃了一驚。

    八嬸粉紅臉皮,細長眉毛,一雙漆黑單眼皮兒大眼睛,嘴巴很大,兩個嘴角上翹,彎勾月兒樣,唇色鮮紅,肥肥的。

    母親說八嬸五官單獨看都不是标準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張臉上,卻生出别樣的雅緻别樣的光彩。

    八嬸是真正的細高挑兒身材,到老也不見臃腫。

    她說起話來輕言曼語,脾氣溫順,一點也不張狂。

    八嬸在炕上坐定後,大奶奶拉着一張長臉,端上來一張紅漆木盤,緊接着上來茶水和點心,點心存放時間太久,有一股黴味兒。

    母親說大奶奶一進來,八嬸的手指就不知該彎着還是直着,好不自然的樣子,大奶奶卻惡狠狠地盯着兒媳的臉,好像有深仇大恨。

    八叔鬼鬼祟祟探進頭來,被母親轟了出去。

    下邊鍋竈裡不停地燒着火,炕熱得烙人。

    八嬸坐的炕頭尤其熱,母親看到她不停地挪動屁股,便說:“妹妹,墊上條被子吧。

    ” 八嬸點頭,表示同意母親的建議。

    她剛要欠起身來,就聽到炕席下一聲巨響。

    八嬸從炕頭蹦起來,粉臉灰白,挂着清汗珠兒。

    洞房裡硝煙彌漫,母親和四嬸也驚得張嘴結舌。

    新炕席崩破了一個洞。

    八嬸的屁股也受了點傷。

    外屋的女眷們聞聲趕來,經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紙、内裝黃色炸藥和碎玻璃的紙炸炮,一摔、一擠、一壓都會響,過年時孩子們摔着玩。

    按習慣,新媳婦的新炕由大伯子來鋪,八嬸的炕是父親鋪的。

    大奶奶一看嶄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沖上頭。

    在炕下跳着高兒罵我父親壞了良心。

    大伯子不能進入弟媳的房子,父親站在窗戶外大聲分辯着。

    父親說也許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鋪炕時帶了進來。

    大奶奶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父親存心使奸行壞。

    最後還是大爺爺來為父親解了圍,大爺爺說有點響聲比沒有響聲吉利。

    母親說她心如亂麻,仿佛看到了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場。

     幾十年後,八嬸苦笑着對父親說:“大哥喲,你也是個好樣的,往兄弟媳婦炕頭上埋炸彈!” 父親也苦笑着說:“本來是想跟老八開個玩笑的,沒想到鬧出了大亂子!” 母親說八嬸結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從雞窩口搬來一塊捶布石,放在八嬸炕前,又拎來一把鐵錘,端來一盆沾着點紅肉星星的豬骨頭,冷冷地說:“閑着也是閑着,找點活兒給你幹。

    把這些豬骨頭砸成泥,搓蘿蔔丸子吃。

    ”母親說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婦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竈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在她手裡竟改了。

    人家穿着一身绫羅綢緞,你讓幹點别的也好,可競讓砸肉骨頭!母親和衆妯娌去看八嬸,一撩門簾,就看到八嬸在屋子裡邊砸骨頭邊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