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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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劉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腳,龇着牙說:“劉起大哥,兄弟不騙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着她哩,你要離婚就快點,别占着茅坑不屙屎。

    告你說吧,結過婚的娘們,就像鬧欄的馬,一拍屁股就翹尾巴呢。

    ” “金哥!”一個花白胡子呵斥着,“你也扔了三十數四十啦,嘴巴子髒得像個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張臭嘴,别在這兒給你爹丢人。

    ” 花白胡子罵退金哥,走到劉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年小的,去給你媳婦認個錯,領回家好好過日子吧,馬再靈性也是馬喲。

    ” “劉起,弟妹來鎮上也快一年了,一開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龍江看閨女去了,聽說老太太在那兒病了,回不來了,兩個人的地扔給弟妹種着,一個女人家,帶着倆孩子,天天閑言碎語的,頂着屎盆子過日子,要真是寡婦也罷了,可你們……林子大了,什麼鳥也有啊,兄弟!”黃四同情地說。

     劉起像霜打了的瓜秧,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嘴裡唠叨着:“這個臭婆娘,還是欠揍,我一頓鞭子抽得你滿地摸草,抽得你跪着叫爹,你才知道我劉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 “行了,後生,别在這兒嘴硬了。

    漢子給老婆下跪,現如今不算醜事,大時興咧。

    我那兒子天天給他媳婦梳頭紮辮子哩。

    ” 衆人一齊大笑起來。

    黃四說:“車馬放在這兒,我替你照應着,你媳婦興許早就聽到你這破鑼嗓子了,這會兒沒準正把着門縫望你哩。

    ”黃四對着鎮子中央臨街小院努了努嘴。

     劉起抓撓了幾下脖子,幹笑了幾聲,臉上一道白一道紅的,蹑蹑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輕輕地敲那兩扇緊閉着的小門。

    小院裡鴉雀無聲。

    他又敲門,屏息細聽,院裡傳來女孩的咿呀聲。

    “柱子他娘,開門。

    ”他拿捏着半條嗓子叫了一聲,聲間沉悶得像老牛在吼。

    院裡沒人理他。

    他把油汗泥污的臉貼在門縫上往裡瞅,看見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馬纓樹下,背對着他,給孩子喂奶,孩子的兩條小腿亂蹬亂撓。

    “你開門不開?不開我跳牆了!”他怒吼起來。

    他真的把着牆頭,聳身一跳,蹿進小院裡,牆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來。

     女人“哇”一聲哭了,罵:“你這個野狗,你還沒折磨夠我是不?你看着俺娘們活着心裡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門來了,你……”懷裡的女孩感到奶頭裡流出來的奶湯變少了,變味了,怒沖沖地哭起來。

     劉起手足無措,遍體汗水淋漓,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女人面前,腮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

     “孩子他娘……”他說,他看着女人聳動着的肩頭,白裡透黃的憔悴的面容,那兩彎蹙到一塊顫抖着的柳葉般的眉,和袒露着的被孩子吮着抓撓着的雪白豐滿的乳房,嗑瞌巴巴地說,“你去看看咱的馬,三匹好馬……” “……你滾,你滾,你别站在這兒硌應我。

    你要還是個人,還有點人性氣,就痛痛快快跟我離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馬,一匹栗色小兒馬,一匹棗紅色小骒馬,一匹黑骟馬,”說到了馬,他灰黯的臉霎時變得生氣勃勃,霧蒙蒙的眼睛熠熠發光,“這真是三匹好馬!口嫩,膘肥,頭腦端正,蹄腿結實苗條,走起來像貓兒上樹,叫起來‘咴咴’地吼,底氣兒足着哩。

    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馬,你就不會罵我了,你就會興沖沖地跟我回家過日子。

    ” “回去跟你那些馬爹、馬娘、馬老祖過去吧,那些死馬、爛馬、遭瘟馬!” “你、你他媽的,你敢罵我的馬!你還不如一匹馬!”劉起胸中火苗子升騰,他眼珠子充血,對着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聲,“你說,是回去還是不回去?” “隻要我活着,就不回你那個臭馬圈!” “我打死你這個……” “你打吧,劉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兒個讓你打個夠。

    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養的,是馬日的,驢下的……”女人罵着,嗚嗚地哭起來。

     劉起看着女人那滿臉淚水,手軟了,心顫了,舉起的拳頭軟不拉塌地耷拉下來。

    他摸摸索索地從破褂子裡掏出煙盒,煙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團,憤憤地扔在地上。

    他沮喪地蹲在地上,兩隻大手抱住腦袋。

    你這個鬼婆娘!他想,你怎麼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賭不遛老婆門子,是咬得動鐵、嚼得動鋼的男子漢,我愛馬想馬買馬,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莊稼人本分。

    不是你太嘎古,戗上我的火,我也不會揍你。

    揍你的時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點,可傷不了筋,動不了骨,落不了殘,破不了相,你他媽的還不知足。

    今天我低三下四來求你,劉起什麼時候裝過這種熊相?你也不去訪一訪。

    這些該死的知了,也在這兒湊熱鬧,“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裡還不膩味是怎麼着?他仰起臉,仇視地盯着馬纓樹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輕輕地翹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臉尿。

    街上傳來馬的嘶鳴聲。

    是那匹栗色的小兒馬在叫,他一聽就聽出來了。

    這是在盼我呢,喚我呢。

    人不如馬!姥姥,我還在這兒扭着捏着的裝灰孫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馬。

    他起身想走,但腳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變成了一棵樹。

    他想來幾句夠味的男子漢話,煞一煞這個娘們的威風,可話到嘴邊竟變了味,本想釀老酒,釀出來的卻是甜醋,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麼幾下子嗎?還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這會兒,咱馬也有了,車也有了,你憑什麼不回去?” “馬,又是馬!自嫁給你就跟着你遭馬瘟。

    那一年你給馬去堆墳頭,樹牌位,叫人趕着去遊街示衆,那時柱子剛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問,心裡隻想着你那死馬爹。

    這幾年,我起早摸黑,與你一起養貂,手被貂咬得鮮血直流。

    我挺着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着星出去,頂着月回來,孩子都差點生在地裡,我圖的是什麼?這幾年,誰家的媳婦不是身上鮮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婦大我五歲,比我又顯年輕又顯水靈。

    你不管家裡破櫥爛櫃,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爛衫,把一個個小錢串到肋巴骨上,到頭來買了這麼些爛馬。

    說你不聽,你還打我,打得我渾身青紫紅腫……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場,才沒到法院去告你,你還不識相,要不你早就進了班房。

    ” “你沒看看這是三匹什麼馬!你去看看……”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馬畜生,滾!你隻要養着這些馬爹馬娘,我就和你離婚。

    ”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和我離!”劉起一腳把一個雞食缽子踢出幾丈遠,陰沉沉地說,“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你……真他媽的丢人!你當我稀罕你?離就離!”劉起氣洶洶地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打開門走出去,又把門摔得“眶當”一聲響。

     女人像被當頭擊了一悶棍,兩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顫抖,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