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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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直闖,不聽招呼,好像被什麼猛獸驚吓了似的。

    木輪車在驢子的斜拉下歪倒了。

    倒了車子,對爺爺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恥辱。

    他扔開車把,揮起鞭子,正要教訓毛驢,忽然看到從西北方向的天空飄來了一片暗紅色的厚雲。

    爺爺心中一驚,手中的鞭杆落在地上。

    轉瞬之間,那片紅雲便飛到了村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

    爺爺聽到那團紅雲裡發出了卡卡嚓嚓的巨響,好似甲胄磨擦之聲。

    那團紅雲轉了一會,好像進行地面偵察似的,然後,便猛然炸開,一天黃雨,萬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

    眼前的一切,紅色的高粱、金黃的谷穗、綠色的樹木,都變成了刺目的紅褐色。

    毛驢将碩大的頭顱鑽到車子下邊,屁眼裡呲呲地往外竄着稀屎。

    田野裡有十幾個農人驚慌失措地奔跑着,一邊跑一邊恐怖地喊叫着:回來了……螞蚱神回來了…… 爺爺僵立着,像一棵枯死多年的樹木。

    兩行熱淚從他的臉上淌下來。

     第一批是先頭部隊,随着它們的降落,大批的蝗蟲源源不斷地飛來。

    天空中翻滾着一團團毛茸茸的雲,無數的翅膀扇動,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巨響。

    天空昏黃,太陽被遮沒,腥風血雨,宛若末日降臨。

     村人們驚魂稍定之後,紛紛跑到自家的莊稼地邊,敲打着銅盆瓦片,揮舞着掃帚杈杆,大聲呐喊,希望蝗蟲們害怕,不要在這裡降落。

    但蝗蟲們根本不害怕,它們依然鋪天蓋地降落下來。

    數月不見,它們背上已生出發達的翅羽,後腿變得堅強有力,春天時柔軟的肢體現在好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

    它們瘋狂地啃嚼着,田野裡響起急雨般的聲音,滿坡豐收在望的莊稼轉眼間便消失了。

     爺爺說:春天時它們是往肚子裡吃;現在它們不吃,隻是咬,咬斷就算完。

    前者是為了生存,後者仿佛存心破壞。

    見識過飛蝗之後,回想起春天時的跳蝻,才感到它們實在是溫柔善良。

     天過早地黑了,大批的蝗蟲還從西北方向往這增援。

    它們到底有多少部隊?好像永遠不會窮盡。

    偶爾有一縷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縫裡射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

    人臉青黃,相顧慘淡。

    就連那血紅的光柱裡,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之後,田野裡滾動着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像百萬大軍在操練。

    人們關閉門窗,躲在屋子裡,憂心忡忡地坐着,連小孩子也不敢入睡。

    人們聽着田野裡的聲響,也聽着冰雹般的蝗蟲敲打房頂的聲響。

    村莊裡的樹枝卡巴卡巴地斷裂着,它們被蝗蟲壓斷了。

     第二天,人們費勁地推開房門,看到村裡村外都被蝗蟲覆蓋了。

    片綠不存,連房檐上的枯草都被啃光。

    蝗蟲充斥天地,俨然成了萬物的主宰。

    既然它們把可吃的東西全都吃光了,村人們也就不害怕了。

    你們總不能吃人吧?!在爺爺的号召下,村民們被動員起來,與蝗蟲展開了大戰。

    他們操着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

    他們越打越憤怒,越憤怒越打。

    蝗蟲啃草木充滿了破壞的快樂;村民們打蝗蟲充滿了殺生的快樂,充滿了報仇雪恨的快樂。

    但蝗蟲是打不完的,人的力量卻是有限的。

    死亡的蝗蟲堆集在街道上,深可盈尺。

    被人的腳踩得格格唧唧響,黑汁四濺,腥臭撲鼻,令大多數人嘔吐不止。

     爺爺說村裡有個名叫五亂子的人在村頭上點燃了一個柴草垛,煙柱沖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

    村人們添柴加薪,增大着火勢。

    柴草燒光了,就往裡投木料,木料投完了,就卸下了家裡的門闆。

    為了與蝗蟲鬥争,我們的先人豁出一切。

    我們不求叭蠟發善心,不求劉猛顯神威,要保護老百姓的莊稼地,全靠我們自己。

    人們還把那些死蝗蟲用鐵鍬鏟進火裡去,于是油煙滾滾,惡臭沖天,幾個老人當場暈倒,并且再也沒有醒過來。

     十幾天後,像來時一樣突然,遍野的蝗蟲消逝了。

    它們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隻餘下光秃秃的樹木和堅硬的植物根莖在秋風裡瑟瑟顫抖。

     蝗蟲,這種小小的節肢動物,一腳就能撚死一堆的小東西,一旦結成團體,竟能産生如此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有摧枯拉朽、毀滅一切之勢,号稱萬物靈長的人類,在它們面前,竟然束手無策,這裡隐藏着發人深省的道理。

     蝗蟲,這肮髒的昆蟲,總是和腐敗的政治、兵荒馬亂的年代聯系在一起,仿佛是亂世的一個鮮明的符号。

    這裡同樣隐藏着發人深思的道理。

     1927年高密東北鄉的蝗災,給爺爺們帶來了災難,但也給他們留下了關于這個世界的驚愕印象。

    爺爺們看到的僅僅是頭上的一角天空,實際上,在這一年裡,蝗蟲像飓風一樣橫掃了山東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數省,受災面積近百萬平方公裡,災民數百萬人。

    爺爺們親眼目睹的情節已讓我驚訝不止了,更令人驚訝的情景爺爺們沒有看到。

    據一位在膠濟鐵路上當過火車司機的老人說:那一年,蝗蟲伏在鐵路上,累累如山丘,擋住了火車的去路,膠濟鐵路交通中斷了七十二小時。

     我們隻能想象那驚人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