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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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咽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

    土牆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綴着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

    有一條黑狗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

    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

    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裡見過的女衛生兵手裡提着一盞放射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背着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帶子上栓着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

    她帶領着一副擔架從胡同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裡發出來: “這裡是孫小林家嗎?” 她說是的,這裡是孫小林家。

    她的心裡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麼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聽到了牆頭上的公雞發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

    随即她還聽到了牆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

    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沉重無比,仿佛随時都會沉到地下去。

    剛才隻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沉下去了。

    随着擔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腳下俨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懸空挂起,隻要一松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

    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衛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

    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酸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然後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于落到了底,并且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

    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了女衛生兵的塗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

    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

    随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

    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孫馬氏,抓住繩子!” 她順從地抓住繩子。

    繩子軟得像絲棉一樣,抓在手裡幾乎沒有感覺,好像抓着虛無。

    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個紙燈籠的殼子,随着繩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衛生兵身體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與剛才看到的菩薩面龐判若兩人。

    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擡着擔架站在她的身後,兩張臉皮宛如青色的瓦片。

    她看到綁成擔架的門闆,正是自家的門闆。

    門闆的邊緣上刻着兩個字,那是小林當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

    她不認字,但知道那兩個字是“小桃”。

    門闆上放着一個用米黃色的葦席卷成的圓筒,為了防止席筒滾下來,中間還用繩子捆了一道,與門闆捆在一起。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但這時她的心還算平靜,等了一會兒,那個女衛生兵從懷裡将一把金黃色的銅号摸出來時,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女衛生兵将那把黃銅的軍号遞到她的手裡,嚴肅地說: “孫大娘,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兒子孫小林,在攻打縣城的戰鬥中,光榮地犧牲了。

    ” 她感到那把軍号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熱鐵,燙得手疼痛難忍,并且還發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

    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火中的蠟燭一樣溶化了,然後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

    她把燙人的銅号緊緊地摟在懷裡,就像摟住了吃奶的嬰兒。

    她嗅到了從号筒子裡散發出的兒子的獨特的氣味。

    女衛生員彎下腰,伸出手,看樣子是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她緊緊地摟着銅号,屁股往後移動着,嘴裡還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

    女衛生員無奈地搖搖頭,低聲說: “孫大娘,您節哀吧,我們的心裡與您同樣難過,但要打仗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 女衛生員對着那兩個民夫揮了揮手,他們心領神會地将擔架擡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院子裡走去。

    他們擡着擔架從她的面前走過時,她嗅到了兒子身體的氣味從席筒裡洶湧地洋溢出來。

    她被兒子的氣味包圍着,心裡産生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擡擔架的兩個民夫個子都不高,擔架繩子又拴得太長,過門檻時,盡管他們用力将腳尖踮起來,門闆還是磨擦着門檻,發出了幹澀銳利的聲響。

    民夫将擔架擡到院子當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

    擔架發出一聲悶響,心痛得她幾乎跌倒。

    女衛生員惱怒地批評他們:你們怎麼敢這樣對待烈士?那兩個民夫也不說話,蹲到牆根下抽起旱煙來。

    溫暖的陽光照耀着他們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臉膛,煥發出一圈死氣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絨毛。

    青色煙霧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裡噴出來,院子裡添了煙草的辛辣氣,部分地掩蓋了兒子的氣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氣。

    女衛生員站在她的面前,用聽起來有幾分厭煩的口吻說: “孫大娘,您的兒子犧牲在沖鋒的隊列裡,他的死是光榮的,你生養了這樣的兒子應該感到驕傲。

    我們還很忙,我們遵照着首長的指示,要把犧牲了的本地籍戰士送回各家去,您兒子是我們送的第一個人,還有幾十具屍體等着我們去送,所以,我請求您趕快驗收,騰出擔架,我們好去送别人的兒子回家。

    ” 她盡管心如刀絞,但還沒到喪失理智的程度。

    她覺得女衛生員的說辭通情達理,沒有理由不聽從。

    于是她就站了起來,往擔架邊走去。

    這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像高歌樣的哭聲在大街上響起來。

    哭聲進了胡同,越來越近,轉眼間就到了大門外。

    她擦擦眼睛,看到那個用一條白色的手絹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來的女人是鐵匠的女兒宋小桃。

    小桃身披重孝,腰裡紮着一根麻辮子,頭上頂着一塊折疊成三角形的白布,手裡拖着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

    按說沒過門的媳婦是不應該戴這樣的重孝的,但她戴了這樣的重孝,可見對小林的感情之深。

    她心中十分感動,随着小桃大放悲聲。

     小桃走到擔架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拍打着 “這怎麼可能?我親眼看着把他卷進席筒的,這怎麼可能?他根本沒穿這樣的衣服,他的連長還親自把他的大睜着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們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問他們倆。

    ”她指了指兩個擡擔架的民夫。

    民夫們搖着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女衛生員着急地說:“你們說話呀!?” 民夫搖着頭,躲到一邊去了。

     女衛生員問她: “那麼,大娘,您說吧,這是不是您的兒子?” 她低下頭,更仔細地觀看着擔架上的屍體,并且努力回憶着兒子的面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