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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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裡還亮着燈,我推開門走進去,醜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頭小豬患,看見我進去,他慌忙站起來,連聲說:“副連長,快坐。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喂好的小豬抱進一個鋪了幹草的筐子裡:“這頭小豬生下來不會吃奶,放在圈裡會餓死的,我把它抱回來單養。

    請連裡趕快派人來接班,我還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從前我為什麼要那樣不公正地對待他呢?”我終于說道:“小王,說起來我們也是老戰友了,這些年我侮辱過你的人格,傷害過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

    ”他惶恐地擺着手說:“副連長,看你說到那裡去了,都恨我長得太次毛,給連隊裡抹了灰。

    ” 我說:“小王,咱們就要分手了,你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千萬别憋在肚子裡。

    ”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連長,我這次是抱着拼将一死的決心的,不打出個樣子來,我不活着回來。

    因此,有些話對你說說也好,因為,您往後還要帶兵,并且肯定還要有長得醜的戰士分到連裡來,為了這些未來的醜戰友,我就把一個醜兵的心内話說給您聽聽吧。

     “副連長,難道我不願意長得像電影演員一樣漂亮嗎?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裡的泥,想捏個什麼樣子就能捏出個什麼樣子。

    世界上萬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樣,醜的,美的,不美不醜的,都是社會的一分子,王心剛,趙丹是個人,我也是個人…… “每當我受到戰友的奚落時,每當我受到領導的歧視時,我的心便像針兒一樣痛疼。

     “我經常想,三國時諸葛亮尚能不嫌龐統掀鼻翻唇,說服劉備而委其重任;春秋時齊靈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瑣的晏嬰為相。

    當然,我沒有出衆的才華,但是我是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真正把人當作人的時代啊!我們連長,排長,不應該比幾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懷和更人道的感情嗎? “我不敢指望人們喜歡我,也不敢指望人們不讨厭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厭醜之心人亦皆有之。

    誰也不能扭轉這個規律,就像我的醜也不能改變一樣。

    但是,美,僅僅是指一張好看的面孔嗎?小豆子他們叫我卡西莫多,開始我認為是受了侮辱,漸漸地我就引以為榮了。

    我甯願永遠做一個醜陋不堪的敲鐘人,也不去做一分鐘儀表堂堂的宮廷衛隊長…… “想到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

    我應該堅定地走自己的路。

    許許多多至今還被人們牢記着的人,他們能夠千古留名,絕大多數不是因為他們貌美;是他們的業績,是他們的品德才使他們的名字永放光輝…… “我要求來喂豬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這間小屋,它能提供給我一個很好的學習環境。

    兩年來,我讀了不少書——是别人代我去借的,并開始寫一部小說。

     他從被子下拿出厚厚一疊手稿:“這是我根據我們家鄉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寫成的。

    他長得很醜……小時天花落了一臉麻子……後來他犧牲了……我唱的歌子裡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從那工工整整的字裡行間,仿佛有一支悠揚的歌子唱起來,一個憨拙的孩子沿着紅高梁爛漫的田間小徑走過來…… “副連長,我就要上前線了,這部稿子就拜托您給處理吧……” 我緊緊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開:“好兄弟,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場人生課……” 幾個月後,正義的複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電台上,報紙上不斷傳來激動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聽到或看到我的醜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終未能出現。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醜兵一塊上去的戰友紛紛來了信,但醜兵和小豆子卻杳無音訊。

    我寫了幾封信給這些來信的戰友,向他們打聽醜兵和小豆子的消息。

    他們很快回了信,信中說,一到邊疆便分開了,小豆子是和醜兵分在一起的。

    他們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醜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聽。

     醜兵的小說投到一家出版社,編輯部很重視,來信邀作者前去談談,這無疑是一個大喜訊,可是醜兵卻如石沉大海一般,這實在讓人心焦。

     終于,小豆子來信了。

    他雙目受傷住了醫院,剛剛拆掉紗布,左目已瞎,右目隻有零點幾的視力。

    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報告了醜兵的死訊。

     醜兵死了,竟應了他臨行時的誓言。

    我的淚水打濕了信紙,心在一陣陣痙攣,我的醜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麼想對你表示點什麼,我多麼想同你一起唱那首醜娃歌,可是,這已成了永遠的遺憾。

     小豆子寫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進,不幸觸發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感覺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

    我大聲問:“你是誰?”他甕聲甕氣地說:“老卡。

    ”我掙紮着要下來,他不答應。

    後來,他越爬越慢,終于停住了。

    我意識到不好,趕忙喊他,摸他。

    我摸到了他流出來的腸子。

    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終于說話了,還伸出一隻手讓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記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條……” 他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