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一朝得志乘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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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可已然十分炎熱。

    虛竹子自幼生長在中原,王語嫣則在姑蘇長大,木、鐘二女在江湖上浪蕩慣了,是以還不甚怕熱;但段譽、朱丹臣生在四季如春的大理,銀川公主長在風沙漫漫的西夏,而梅蘭竹菊四劍絕少下過終年積雪的缥缈峰,因此對這等酷熱實在難耐。

     一進成都府,鐘靈便拉着衆人去買絲綢。

    成都古稱“錦官城”,所産的蜀錦做工精細,圖案考究,自古聞名。

    王語嫣等衆女一見,自是愛不釋手。

    好在段譽終究是一國之君,身邊自然缺不了銀兩。

    是以衆女你買三匹,我買兩匹,不久衆人的坐騎之上便壓滿了五顔六色的錦緞。

    段譽、虛竹子和朱丹臣這三個大男人見了,也隻能是無可奈何。

     待到買完,衆人便傻了眼——帶着這許多绫羅綢緞,又怎的往靈州去呢?段譽撫着馬背歎道:“馬兒呀馬兒,你道是說說,咱們該如何是好呢?” 那馬自然是不能說話的,最終還是“筆硯生”朱丹臣想出了一個高招——又買了兩匹高頭大馬專馱綢緞,衆人則裝扮成了是去西夏販賣綢緞的商人。

    哪知好容易才收拾齊整,剛一上路,忽然一個霹靂,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衆人連忙奔至一間寬大的屋檐之下,但人多地少,還是無法全容得下,正着急間,屋中忽然出來一人,向衆人道:“衆位客官,這麼大的雨,還站在外面做啥?這許多綢緞豈不都淋壞了。

    ”段譽一呆,擡頭一看,見門上匾額高懸,上書“醉太白”三個大字,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大夥兒誤打誤撞,竟然躲到一家酒家屋外避雨。

    衆人互相望望,見每人身上都被雨水打濕,形容頗為狼狽,不禁都是哈哈大笑,攜手進了酒店。

     一進屋,梅劍便道:“小二,給我們掌櫃的找一間雅間,再将我們的馬匹貨物看好,不得有誤。

    ”說着丢給那夥計一錠銀子。

    那夥計見這群客人出手豪闊,心知來了大生意,慌忙連聲答應,吩咐學徒将打濕的綢緞鋪開烤幹,将馬匹拉到後院刷洗飲遛,随即便領段譽等人上了樓上的雅間。

     一邊走着,段譽随口問道:“小二哥,這生意可好麼?”那夥計聽罷,歎道:“大爺,我們這‘醉太白’酒家原本是這成都府數一數二的大酒家,往日裡賓客絡繹不絕,可自從那回之後,您瞧——”段譽仔細打量四周,這才發現這酒店的大廳之内竟然空無一人。

     虛竹子奇道:“小二哥,你說‘那回’是什麼事情?”那夥計道:“您幾位是剛來成都府吧,這等大事竟也不知?”說話間,衆人已上了樓。

    這樓上有左右兩個雅間,那夥計将衆人領進了靠左首的那個。

     當下段譽、虛竹子等人落座,梅蘭竹菊四劍卻說什麼也不敢和尊主同席,虛竹子無奈,隻得叫夥計在外套間為四女另擺了一桌。

    段譽于飲食一道甚是講究,當下問道:“小二哥,你們這裡可有什麼拿手好菜?”那夥計道:“這裡有名廚掌竈,川滇風味一應俱全,尤其是那招牌菜‘太白鴨子’,更是川味一絕,客官既來了咱們醉太白,這太白鴨子卻是不可不嘗的。

    ”段譽點了點頭,又問道:“這裡有沒有過橋米線?”夥計笑道:“客官是大理人罷?過橋米線是滇味一絕,自然是有的,此外還有汽鍋雞、宣威火腿、大頭菜、清蒸雞從、洱海工魚,客官要不要嘗嘗①?”段譽笑道:“那好,那就給我們一人來一碗過橋米線,再将你方才所說的菜逐一上來,再來幾個川味小菜,燙兩壺好酒。

    ”待他傳下菜名,段譽便問道:“小二哥,剛才你說的究竟是什麼事情?” ①文中小二所報菜名之中,過橋米線創于清光緒年間,汽鍋雞也是始于清末,段譽等人應是不知道的。

    如此寫來,不過增添情趣而已,不足信也。

     那夥計道:“這位大爺有所不知,我們這成都一帶,一直都蒙青城派掌門司馬林司馬大爺眷顧,得保一方平安。

    可三日前,司馬大爺竟在小店被人殺了。

    ”段譽一呆,心道:“司馬林這名字好熟!”再一想,才想起自己和王語嫣曾在阿朱的聽香水榭見過他一面,便随口道:“這司馬大爺倒和我有一面之緣……”說着又給了那夥計二兩銀子,“你詳細說說。

    ” 夥計接了銀子,續道:“不瞞大爺,三日前,司馬大爺正和幾個師兄弟在此吃酒,忽然來了一個西域的胡子和一個矮胖的喇嘛,兩人開始好像是和要和司馬大爺商量什麼事情,可後來不知怎的,那喇嘛便一掌拍在司馬大爺的前胸上,司馬大爺當時便口吐鮮血,倒地而死,那模樣真是怕人,他的師兄弟也就一哄而散了。

    ” 銀川公主問道:“那二人有沒說些什麼?”那夥計道:“回這位少奶奶,他倆一直不怎麼大聲說話,隻是那喇嘛殺人之後說了一句:‘叫你不聽那赫什麼元帥的話’……”衆人一驚,虛竹子和銀川公主齊聲問道:“是不是赫連元帥?” “或許是吧,當時小的吓懵了,也記不清楚。

    反正從那以後,這店便沒幾人敢來了,隻是有一位穿白衣服的大爺從那天起每日都整天坐右首雅間裡。

    要不是今天下大雨,小的也不敢把幾位讓進來。

    小的奉勸幾位,吃完飯,等雨一停,趕快離開為妙。

    我看那間雅間裡那位爺也神神秘秘的,不知又會有什麼事情。

    ”段譽聽他說完,又賞了一錠銀子,将他打發了,遂向衆人道:“看來這次是來着了……對了,嫣妹,那喇嘛和那胡子的來曆你可知道?” 王語嫣道:“我沒看見,也說不準,但推想起來,那喇嘛似是西藏密宗高手,殺司馬林的那一掌,應是密宗的‘大手印’神功,而那胡子就更難猜,倘若他的兵器是一柄彎劍,那我就大概知道了。

    ”“姊姊,你知道他是誰?”鐘靈問道。

    王語嫣道:“那他就應是西域沙漠上的獨腳大盜,人稱‘活見鬼’的忽爾末徹,因他劍法古怪,被武林人稱為‘劍鬼’,後來叫白了,就成了‘活見鬼’了。

    ” 說着,夥計已将菜一一端上,段譽一看,他所上的川菜是四冷四熱,倒也略略認得那冷葷是農家香腸、蒜泥毛肚、紅湯拌珍肝、嘉州白宰雞,熱菜是溢香粉蒸肉、泡菜桂花魚、紅炝糊辣蝦、七星芝麻雞;再看那宣威火腿、汽鍋雞等幾道滇菜,更是做得有闆有眼,當下正要誇贊幾句,卻聽一旁的虛竹子“哎喲”了一聲,忙問道:“二哥,你怎麼了?”虛竹子咧嘴道:“三弟,這湯怎麼這麼燙!” 原來虛竹子自幼長在少林寺,從未見過這過橋米線,還以為是雞湯,見絲毫不冒熱氣,以為不熱,端起來便喝了一大口。

    朱丹臣笑道:“虛竹先生,這過橋米線的湯是極熱的,隻因上面有一層雞油,方才不冒熱氣。

    吃時是将這肉片、米線等在湯裡面燙熟,再一并食用,千萬不可貿然便去喝湯。

    公主殿下,三位郡主,四位姑娘,可千萬别燙着了。

    ”虛竹子皺眉道:“這大概是我破戒吃葷的報應罷?”衆人聽了,無不大笑。

    可正在這時,下面卻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梅蘭竹菊四劍齊聲道:“主人,待婢子們前去看看。

    ”銀川公主點頭道:“四位姐姐小心。

    ”四劍轉身而出。

    但衆人還是有些不放心,便紛紛随後跟了出來。

    卻見樓下大廳之中碗碟紛飛,卻是一條黑臉大漢和一個麻面漢子動起手來,小二和掌櫃早已吓得蜷在一旁,不敢支聲了。

    段譽正待出聲阻止,卻被朱丹臣攔下了。

     正在此時,那麻面漢子忽然大叫一聲,已被那黑臉大漢一腳勾倒在地。

    卻聽那黑臉大漢道:“你仗着身有武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老百姓,真是可惡!”那麻面漢子卻道:“大惡人,狗奴才,你諸爺爺又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要殺便殺,何必虛張聲勢地掩人耳目?格老子的,你諸爺爺做了厲鬼,也不放過你們一品堂的這群龜兒子們!”段譽定睛一看,才認出那麻面漢子便是當年帶藝投師青城派,被王語嫣一語揭穿的蓬萊派好手諸保昆。

    鐘靈卻暗道:“那黑臉漢子好面熟,不知在哪裡見過?” 那黑面大漢便是當時鐘靈在雁門關前見過的華山派五弟子方臘。

    原來方臘當日與周桐和張叔夜分别之後,便回老家青溪變賣了田産,準備起兵舉事。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起碼是孤掌難鳴。

    方臘一籌莫展,遂找他的堂兄方肥,族弟方七佛商量。

    這二人自小便與方臘志同道合,也不滿當今的世道,當即響應。

    三人商量了商量,決定由方肥在老家坐鎮,看守田産,暗地裡招兵買馬,而方臘和方七佛分頭去各地聯絡義士。

     這日方臘行到成都府,因為避雨,來到醉太白酒家,偏巧遇見諸保昆在此打罵店夥,路見不平,這才出手。

    但聽諸保昆罵自己是什麼‘大惡人,狗奴才’,又說什麼‘一品堂’,心下甚是奇怪,便道:“你先起來,你方才說什麼‘一品堂’的,是怎麼回事?” 原來諸保昆當日在聽香水榭被王語嫣揭穿身份之後,司馬林本欲殺他,但仔細一想,憑諸保昆的功夫,将“破月錐”傳與蓬萊派,害死父親司馬衛不大可能,而且諸保昆在包不同面前為保司馬衛的面子拼死抵抗,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于是留了他一命,為他治好傷後,便将他逐出了青城派。

     諸保昆離了青城,隻得返回蓬萊派向師父都靈子複命。

    都靈子聽後,也隻能埋怨天命使然,對他也不加責備。

    過了兩年,諸保昆正在鳳翔府辦事,忽然接到噩耗,說西夏一品堂來人要師父都靈子加入,為一品堂效命,都靈子不肯,當即被殺。

    他二師弟魏保榮被立為掌門,當即便降了一品堂,還發出号令,對他格殺勿論。

     諸保昆悲痛之餘,想到自己現下離成都府不遠,惟恐青城派也有什麼變故,便急急趕到成都府向司馬林報訊,可還是晚了一步,一進城便聽說了司馬林已在醉太白酒樓被人殺害的消息。

    他當下趕到酒樓,向夥計們詢問那兩個殺手的下落,可他們又如何知道?諸保昆一氣之下,擡手便打,卻恰好遇見了方臘。

     諸保昆罵罵咧咧地将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方臘聽罷,忙道:“諸兄,在下華山派方臘,方才冒昧之處,還請諸兄原諒。

    在下願幫諸兄讨這個公道。

    ”鐘靈至此方才想起這黑臉大漢便是周桐和邵雲馨的同門師兄,正欲開口之時,忽然聽見一陣狂笑,門外已走進兩個人來。

     這二人一個是矮矮胖胖的喇嘛,一個是高高瘦瘦的西域胡人,卻正與小二所說殺害司馬林的二人一模一樣。

    卻聽那喇嘛陰恻恻的道:“你口氣倒是不小,隻可惜知道得太多,佛爺這就度你上西天!”說着,單掌一立,拍向方臘的頭頂。

     王語嫣道:“這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他的練門是脖子後面的那塊肥肉!”這邊她說着,那邊白影一閃,卻已躍下一個身材高瘦,手長腿長的白衣人。

    隻見那人一把抓住了那喇嘛後頸的那塊肥肉,那喇嘛的身子登時軟了下來,被那人一把抛到了門外。

     那胡人抽出一柄弧形彎劍,直刺那白衣人的前胸,那白衣人左手一揚,隻聽“當啷”一聲,一枚銀梭正打在彎劍的劍身之上,那胡人隻覺胸中氣血翻湧,甩下一句話:“小子,我一品堂與你明教無冤無仇,為何屢次壞我們的事!”便轉頭逃了。

     這幾下兔起鹘落,快得驚人,一旁的方臘和諸保昆齊聲喝彩。

    那白衣人卻不理會,轉頭向王語嫣道:“多謝這位夫人指點!”段譽笑道:“幾位,若不嫌棄,請上來坐。

    ”那白衣人笑道:“我正有此意。

    ”說着飄身一縱,已然躍上二樓。

    方臘和諸保昆擡頭看看,俱是一愣,一個叫“段皇爺”,一個喊“王姑娘”。

    鐘靈一笑,道:“方大哥,你好,咱們又見面了。

    ” 衆人都進了段譽包的雅座,朱丹臣吩咐夥計添菜,又給他二兩銀子賠償打壞的桌椅碗碟,夥計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衆人落座,王語嫣便問那白衣人道:“不知閣下與白駝山莊莊主西域大俠歐陽敬山如何稱呼?”那白衣人一驚,抱拳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左使歐陽漠。

    歐陽大俠正是先父。

    段夫人真好眼力。

    ”虛竹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