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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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在柳葉黃落的村頭,送走了女兒,送走了郭祥,楊大媽心裡就空落落的不好受。

    是擔心兒女們的遠行麼?不是。

    是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身邊麼?更不是。

    大媽不是這樣的母親,當戰争與革命的風暴在這塊土地上旋卷的時候,孩子們也有來有去,有時候,連丢到鍋裡的雞蛋沒煮熟就匆匆走了,大媽卻從來沒有這祥的心境。

     可是,自從轟轟烈烈的土改鬥争平息下來之後,尤其是自從她心愛的“八路”離開她遠征他方,就好像把她的心,把她的生命帶走了一半多。

    此後,随着革命的發展,一批又一批的老幹部、老夥伴,也随軍南下,更使她覺得村子空曠冷落了許多,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寂寞之感,仿佛人們把她生命中最繁華的年月也帶走了。

    這次女兒和郭祥的離去,強不過使她這種寂寞的心情更加難捱罷了。

     此外,村子裡的工作狀況,也是她心情不愉快的一個原因。

    按理說,全國解放了,強大的敵人打倒了,事情應當更為順手;但情況恰恰相反,有許多事情是叫人不滿意的。

    例如,地主謝清齋利用美軍出兵朝鮮的時機,大造謠言,反攻倒算,如果放在過去,支部一定會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讨果斷的對策.可是大媽找到村長兼代理支部書記李能的門上.得到的卻是漠不關心的回答。

    這個村子裡的“大能人”.更關心的卻是個人的發家緻富。

    大媽覺得同志們過去半宿半宿地坐在一起,熱情地、親密地研究問題的情景,仿佛已經很遙遠了。

    這一切,究竟在起着一種什麼變化?這一切變化,究竟說明了什麼問題?大媽雖然說不清楚,但這種景象帶給她的卻是憂慮和不安。

    她仿佛覺得在村子裡的什麼地方,生長起一片黑森森的暗影,在威脅着人們。

     每逢大媽心情不好的時候,跟小契談談,就覺得暢快一些.可是最近幾天小契也不來了,不知道他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

    按照曆年情況,秋後莊稼一倒,小契最快活的節氣就算到來了。

    他常常不等莊稼打完,就擦好了火槍,準備了足夠的火藥。

    這時候.你們誰也不能再責備小契懶散了。

    天還不亮,他就從炕蔔一骨碌爬起來,在黑影裡摸着饽饽籃子,抓兩塊幹饽饽掖在懷裡,然後就背起火槍走了。

    窗戶紙似明不明的時候,就可以聽見他那充滿情緻的槍聲。

    平原上,林不密,草不深,莊稼一倒,狐狸、野兔隻有鑽到萊畦裡躲藏。

    小契,這位熱情的業餘獵人,對這個規律抓得很緊。

    順手的時候,一天能夠打到二十幾隻。

    如果拿到集上,能換不少錢,可是,小契有小契的看法:“人對東西不能看得那麼值重。

    ”在他閃着快樂的紅眼腈,哼着梆子腔回來的路上,不等到家,他的收獲物就剩不下多少了。

    因為一路上,總是會碰到贊美他槍法的人,或是贊美野兔肥美的人。

    剩下一兩隻,他就拿到賣鹵煮雞的老頭那兒代煮,然後同他的朋友“下酒”。

    從鳳凰堡到梅花渡,三裡五鄉,有多少人嘗過小契的野味呵!嘗過野味的人,免不了要熱烈地稱贊;越稱贊就引出小契越多的諾言。

    這種循環法就不斷促進了這種“不取分文”的業務的發展。

    這樣,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來得遲。

    并且常常懷着未能按期完成的遺憾心情,把獵獲物送到别人家裡,向人緻以深深的歉意。

    由于我們的治安員這種熱情非凡的性格,用他的話說,從縣區幹部一直到剃頭的、修腳的、劁豬的、镟驢蹄子的,都有他的朋友。

    談起這一切,小契是多麼地惬意呵!……可是,今年當這個快活的季節來臨的時候,卻不僅沒有聽見他的槍聲,連面也沒有露。

     這天中午,大媽耩完麥子回來,忽然想起,早些時,小契叫給他留幾升麥種兒,想必他的秋播還設有插手呢。

    匆匆吃過午飯,就讓大亂撐着口袋挖麥種兒。

    大伯連着擺手說: “不用喽!” “為什麼?” “看!我說不用喽就是不用喽!”大伯長長地歎了口氣。

     大媽覺得話中有因,就停住手追問。

    大伯隻是咂巴着小煙管,不言聲兒。

    急得大媽把口袋一摔: “你這個老家夥!倒是說呀還是不說?” 大伯這才吞吞吐葉,神色凄然地說: “他又賣了地了!” 大媽頓時心裡一驚:“你幹嗎不告訴我?” “他怕你再批評他,叫我千萬别對你說。

    ” 大媽臉色發黃,無力地坐在炕上,低垂着頭,心中十分難過。

    這小契家幾輩兒都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貧農,他本人曾經同大伯一起在謝家扛活。

    自從八路軍來了以後,手裡才有了七八畝地。

    可是他今天賣去一畝,明夫賣去二畝,已經賣了三次,隻剩下不到四畝地了。

    他分的三間房子也賣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