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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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十分歡迎的樣子。

    隻平平淡淡地說了一聲“來啦”,就照舊低着頭紡線。

    大媽見她心中不悅,就賠着笑臉說: “嫂子,你也不歇一會兒,看把你累成啥模樣兒啦!” “光歇着,吃啥哩?” 來鳳媽把紡車擰得嗡嗡直轉,頭也不擡一擡。

     來鳳斜了地媽一眼,正想發作,大媽使了個眼色,一跷腿兒坐在炕上,又笑着說: “嫂子,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兒,你就給妹子說說。

    我幫補不了你别的,姐妹們說幾句貼心話兒,也能叫你心裡寬綽一些。

    依我看,你守了大半輩子寡,可沒少作難,在梅花渡也算個苦人兒了,要不是土地改革,還不定回得來呢。

    現時,苦日月總算熬出來了,孩子也拉扯大了,來鳳又出落得這麼好,你也該松松心,痛快痛快了。

    别為了值不值當的小事兒,愁壞了身子。

    ” 紡車不轉了,來鳳媽的一滴眼淚悄然落在衣袖上。

     “松心?我到哪兒找松心哪!”她神色凄傷地說,“幾十年啦,我顧前顧不了後,顧左顧不了右,顧了家裡顧不了地裡。

    她爹頭天死,第二天我就把小鳳拴在枕頭上,扛上小鋤兒耪小苗。

    頭回下地,不知道哪塊地是自己的,左問右問,到地裡已經小晌午了。

    心裡又惦着給孩子吃奶,一邊哭一邊耪,地壟溝可沒少喝我的淚珠子。

    回來時候,心裡迷迷糊糊的,又走到别的村子裡去了。

    直到天黑才到了家,孩子已經哭不出聲來,光能張着小嘴兒喘氣。

    這孩子跟着我可沒有享過一天福呵!……”她拾起破襖的前襟拭拭眼淚,“如今孩子長大了,我思謀着,怎麼也得讓她這輩子過個舒心日子,能找個人住到咱家,我早早晚晚也能見得着她。

    這下可好,一下就尋到了鳳凰堡,還沒過門,就得伺候個瞎公公!……她大媽,人都說你是個模範老婆兒,你為人做事,我樣樣兒贊成,可你幹嗎給我的孩兒找個瞎公公呢?……” “你看,你看,又是這一套!”來鳳有氣地說。

     來鳳媽把手裡的布縫往炕上一扔: “我心裡有話嘛,你還不讓我說!” 大媽半真半假地瞪了來鳳一眼,說: “來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老人家有話,你就得讓她說出來。

    她一說出來,心裡不就痛快了嗎!再說,你聽聽你媽的哪句話,不是為了你好!” 來鳳媽一聽這話,氣早消了一半,連聲說: “你可說的!你可說的!她要懂得這個不就好了?” 說着,大媽又連忙往來鳳媽跟前湊了湊,親熱地說: “嫂子,咱這閨女的親事,你不知道我在心裡慮過多少過兒了。

    人都說這個瞎公公不好,其實依我看,倒是睜眼的公公好找,瞎眼的公公難尋。

    怎麼這樣說?你瞧,這三裡五鄉,誰家裡有那麼有出息的小子?在家裡是民兵英雄,在外頭是戰鬥功臣,根柢正,人才強,有膽有才,不說百不挑一吧,也是打着燈籠難找。

    再說她公公,眼是怎麼瞎的?是為了咱們窮人瞎的。

    鬧土改那時候,謝家小子帶着還鄉團,來抓領導土改的幹部。

    幹部跑不及,就藏到他家的堡壘裡。

    咱們那親家就讓還鄉團給抓住了,非讓他找出堡壘口不行。

    咱們那親家可不是軟骨頭,硬是梗着脖子一句話不說,氣得還鄉團要槍斃他。

    謝家的大小子說:‘槍斃,太便宜了,不如給他留個紀念。

    ’就命令人抓了兩大把石灰往他的眼睛裡一捂,生生地把他的眼揉搓瞎了。

    ……嫂子,今天咱們那閨女伺候伺候他,既是應分該當,也是為咱窮人做一份好事,為在前線上的女婿盡一份心。

    你說咱們可有什麼不樂意呢?” 來鳳媽低下頭沉了半晌,沒有言聲。

    好半天才說: “我不是說,咱那閨女不該去伺候他;就是外人的話難聽呀,人都說,開天辟地也沒聽說沒過門的閨女就跑到婆家去的!” “光聽蝲蝲蛄叫,你就别種地了!”來鳳在一邊咕嘟着嘴說。

     “對呀!對呀!”大媽連忙接上說,“有些話聽得,有的話就聽不得!過去的老皇曆已經不頂用了。

    我就願當個新派兒。

    八路才來那時候,提倡放腳,好多婦女搞不通,你要去查腳,她伸出一隻叫你檢查,另外一隻還纏得緊緊的。

    我就不這樣兒,一說放,我第一個響應,穿着襪子走得噔噔的。

    我還收了好多裹腳條子,給八路做了軍鞋的底子。

    後來反掃蕩,敵人來捉我,我跟着八路行軍,百兒八十地走,一步隊不掉。

    要是嫂子你這腳呀,早就當了俘虜,讓人裝上汽車運到‘滿洲國’去了。

    你說是當新派兒好,還是當老派兒好?” 大媽一邊說,一邊還伸出腳跟她比,弄得來鳳媽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來鳳媽高興了許多,瞅着閨女說: “老傻呵呵地站着幹什麼,還不趕忙給你大媽做飯去!” 大媽連連擺手說: “不啦,不啦。

    我是到縣裡去,商量成社的事兒,路過來看看你。

    你知道成社的事兒有多難哪。

    我想叫來鳳早點去,也有這個意思:叫她給我搭個手兒!” 大媽說着,下了炕,往門外走,一面又回過頭笑着問: “來鳳,你什麼時候去呵?” “明兒一早就去。

    ”來鳳說,“把鋪蓋卷兒也搬了去!” “對,還是你那話:聽蝲蝲蛄叫你就别種地了!” 大媽一邊說,一邊向着縣城的大道,揚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