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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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祥回到家裡,已經是起晌時候。

    房門上挂着鐵鎖,母親想必下地去了。

    他本想和泥抹炕,剛抓起扁擔,就覺得淡淡的沒有情趣。

    又到地裡挑了兩趟高粱,也覺得沒有心花兒。

    他坐在門限兒上歇了一會兒,院子裡的大榆樹上,不知道有多少伏涼兒,它們的鳴聲是那樣無盡無休,令人心煩。

     晚飯過後,他覺得精神困倦,就躺在炕上歇着。

    朦眬間,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叫他:“連長!連長!”仿佛是通訊員花正芳的聲音。

    他問:“小花子!你做什麼來了?”隻聽花正芳說:“你還問哩,部隊一早已經出發了!”郭祥騰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

    誰知推門一看,外面并沒有花正芳的影兒。

    隻見一個人,戴着頂破草帽,手裡捧着一嘟噜黑乎乎的東西,直橛橛地立在牆角裡。

    郭祥走近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父親,面孔黧黑,還帶着幾道血迹。

    郭祥問:“爹,你手裡捧的是什麼呀?”隻見爹把那串黑乎乎的東西抖了抖,說:“孩子,你不認得這東西麼?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謝家給我挖出來的!他們把它挂到樹枝上給我曬幹了。

    孩子,你給我裝進去吧!”郭祥哭了。

    他哭着說:“你等着吧,爹,我一定給你報仇!”郭祥走着,跑着,跑着,走着,回到他的營房裡,營房裡已經空無一人,部隊已經出發走了。

    他見一條大路上,有許多散碎的馬糞。

    “部隊一定是從這條路上走的!”他想,就順着這條路拼命地追。

    追了好久,看見前頭有一個挑擔子的。

    追上一看,是司務長老康。

    “老模範!”他高興地叫道,“部隊還有多遠哪?”老康隻顧走自己的,見了他理都不理。

    郭祥走上去說:“老模範,你怎麼不理我?”老康把擔子一放,指着他,滿臉怒容地說:“現在打仗了,你躲在家裡,不敢到前邊去。

    哼!我沒看出來,原來你也是個落後分子!”郭樣氣得跳起來,跟他争辯,老康還是不聽。

    郭祥帶着怒氣繼續向前追趕。

    遠遠望見塵土飛揚,有一支部隊正在飛快地前進。

    “怪不得我老追不上,他們跑得多快呀!”他想。

    他跑步追了上去,可是越看越不像自己的部隊。

    仔細一望,每個人的鼻子都是高高的,戴着船形帽,背着一色的卡賓槍。

    “糟了!追到美國人的部隊裡去了!”他正在嘀咕,隻見幾匹馬沖到面前。

    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洋洋自得地騎在一匹大白馬上,用軍刀指着他說:“姓郭的,多年不見了,你還認識我嗎?”郭祥站定腳步,仔細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謝家的大小子謝家骧。

    不由怒火騰起,心想,報仇的機會可來到了。

    他摸出駁殼槍,瞄得準準的。

    誰知一扣扳機,子彈臭了,那謝家骧在馬上哈哈大笑。

    他正要把臭子彈退出來,繼續射擊,隻見謝家骧命令士兵推出一夥人來,一個個都用繩子捆着。

    謝家骧大聲說:“姓郭的,你認識這些人嗎?”郭祥一看,不禁驚叫了一聲,這裡捆着的,正是他的母親,還有楊大媽、楊大伯、楊雪、大亂、許老秀、金絲、小契以及全鳳凰堡的群衆。

    隻見謝家骧把明晃晃的軍刀抽了出來,說:“多謝美國人的幫助,你們今天總算又落到我手裡了。

    姓郭的!我今天要當你的面,殺給你看!”說過,手起刀落,郭樣看見自己的母親,那披着蒼白頭發的頭,就滾了下來。

    他驚叫了一聲,急忙撲上前去,被那白馬的蹄子,踢昏在地。

    他在地上掙紮着,全身動轉不得,喊也喊不出聲來,好像被繩子捆着的一樣…… “嘎子!醒醒,醒醒!” 郭祥醒了。

    睜眼一看,桌上那盞鐵燈,暗幽幽的,母親正深深垂着頭坐在燈前做活。

     他出了一身冷汗。

     “嘎子,”母親回過頭說,“你剛才做什麼夢呢,嗚嗚啞啞地叫?” “我,我,沒有做什麼夢。

    ”他含含糊糊地說。

     “我聽見你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沖呀殺的,好像是打仗似的。

    ” “許是夜狐子把我壓住了。

    ” “你瞧,”母親責怪地說,“從小我就老是說你,睡覺時候不要把手壓住胸脯,這麼大了,還記不住!” 郭祥勉強笑了一笑,心裡卻酸辣辣的。

    那沉重迷離的夢境,像是還沒有從這小屋裡退去。

     母親做着針線,頭垂着,像是對那件衣服說話似的: “人說,夢是心頭想。

    你離家走了,你爹也死了,我怕胡思亂想,弄壞身子,大白天也不敢一個人呆着,總往人多的地方擠。

    聽人說說笑笑的,什麼也不想;可是黑間一睡下,還是做不完的夢。

    不是夢見你,就是夢見你爹。

    一夢見你爹,就看見他……” 母親停住針線,牆壁上晃動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

     “天不早了,媽,快睡吧!”郭祥趕忙截住她的話說。

     “看你這領子破成什麼了,還能穿得出去?”母親說着,又繼續縫綴起來。

    她的眼已經花了,常常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