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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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愛的女主人華苓再三囑咐我不要超過五分鐘。

    我懂得她的意思。

    她一定以為來自中國大陸的人都是善于做長篇的政治報告的。

    現在,我卻想先講一個笑話。

    有一個小說家寫小說,寫了三天三夜沒有寫出一段。

    他的妻子看他寫得艱苦,便同情地問:“怎麼你寫小說比我生個孩子還難?”小說家皺起眉頭說:“你生孩子容易是因為你肚子裡有東西,我寫小說困難是因為我頭腦裡沒有東西。

    ” 幸好我們不是這樣的小說家。

    我們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我們肚子裡沒有什麼食物,我們的頭腦卻充實了。

    我現在寫作品,成了一名作家,是因為我頭腦裡的東西非噴射出來不可,正像懷孕九個多月的婦女一定要生出孩子一樣。

     我寫了一些長篇、中篇、短篇小說,已經有五部小說被搬上銀幕。

    有的演員曾因主演我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而成為影星。

    評論家說,我給文學畫廊中增添了一系列光輝的婦女形象,說我刻畫婦女和表現愛情有獨到的藝術手法。

    我聽了這些暗自發笑。

    因為我在四十三歲以前根本無法談戀愛。

    可以想像,勞改營裡是沒有女人可做為戀愛對象的。

    直到三十九歲,我還純潔得和天使一樣。

    我希望在座的男士們不要有我那樣的性苦悶。

     雖然我身邊沒有女人,但我可以幻想。

    正因為沒有具體的女人更能夠自由地幻想。

    在黎明雞啼的時候,在結了霜的土炕上,在冷得和鐵片似的被窩裡,我可以任意地想像我身邊有任何一種女人。

    她被我撫摸并撫摸着我。

     一九七九年我在政治上獲得了平反,我又有了創作和發表作品的權利,于是我就把以前的幻想寫了出來。

     于是,我就認識到了:文學是表現人類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對現實的反抗。

     我的話完了。

    謝謝! 全部講話連翻譯沒有超過五分鐘。

    我認為這篇聽來很油滑輕浮的講話,實際上是落在很嚴肅的主題上的。

    那就是最後一句。

    這次演講意外地獲得了很好的效果。

     十月十八日,在愛荷華的全體華人學者、作家、留學生,又舉行了一次文學讨論會,仍由華苓主持。

    被推到台前的有海峽三岸的中華兒女:台灣的陳映真、李昂、蔣勳、黃凡等,美國的李歐梵、鄭愁予、曹又方、董鼎山等,大陸的有吳祖光、汪曾祺、古華、劉心武、張辛欣。

    讨論會的題目是“我為什麼要寫作”。

     因為開始講話之前,華苓特意向全體到會者介紹了遠道而來的陳映真的老父親。

    他為了祝賀國際寫作中心成立二十周年,感謝在陳映真最困難的時候得到華苓等在美國的文學界朋友的聲援,千裡迢迢來到愛荷華。

    陳映真的老父親是我看到的慈祥的和具有風度的老人之一,當時的情景使我非常感動,所以我說了這樣的話。

     在這次讨論會上要我談“我為什麼要寫作”,我想從陳映真的父親來看望陳映真和我們大家談起。

    我很羨慕陳映真。

    他在最困難的時刻,在監獄裡,他的父親和家人仍然能夠關心他,去探監。

    我在大陸曾經進過監獄,進過勞改營,也進過看守所。

    我唯一的親人,我的母親遠在北京,靠替人編織毛線衣維持生活。

    她即使要關心我也沒有能力。

    在寒冷的塞上,在平沙漠漠的大西北,身在監獄、勞改營和看守所裡,我是多麼希望有一個親人來看望我一次。

    每一次聽到号子外邊傳呼“某某某,你家裡人來看你來了!”我都獨自傷心落淚。

    我并不是想有誰來給我送什麼東西,譬如食物和日用品。

    我隻是想把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我心裡的話說給她聽。

    “犯人”所受的折磨除了物質條件的困苦和失去自由外,最主要的就是孤獨感。

    孤獨感比物質的匮乏更令人沮喪。

    而消除孤獨感的最好方法便是傾訴,向親人傾訴。

     我為什麼要寫作呢?我就是要向親人傾訴我過去沒有機會傾訴的感受、想法和心裡話。

    但我後來又發現,我用筆傾訴出來的聲音并不完全被大家所理解。

    這樣,我的孤獨感并沒有因生活條件和社會地位的變化而消除。

     于是,我隻有不斷地傾訴下去。

     我想,以上三篇發表的和沒有發表的講話,連起來讀,是能夠做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台灣版的序的。

     然而,我并不對被真正的理解抱多大的希望。

    也許,我終此一生,最後會發覺,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理解是不可能的。

     重要的是自己隻管傾訴…… 1987年11月于甯夏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