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渴望生命和智慧

關燈
——為三北防護林建設局所編的報告文學集而寫的序言 公元前五二五年,釋迦牟尼痛切地感到人生須臾卻苦海無邊,浩瀚的哲學著作又使人無所适從,而抛妻棄子,逃離宮廷,流浪到菩提迦耶的一株菩提樹下修行。

    七七四十九天以後思想發生了飛躍,也就是達到了頓悟,創立了佛教。

    佛教對人類文化的貢獻,現在已是衆所周知的了。

     但是,如果沒有那一株菩提樹呢? 稍後,中國的孔夫子周遊列國推行自己的改革政策遭到失敗,回到老家辦起了教育。

    中國的第一所高等學校,就設在今天山東曲阜縣的一方杏林裡。

    弟于三千、聖人七十有二,皆出于郁郁蔥蔥的杏樹園。

    西漢以後兩千多年,孔子學說一直是中國文化的正宗。

    如果我們的嗅覺再靈敏一點,就可以聞到儒家經典裡其實有一股苦杏仁的清香。

     在西方,生于公元前四二八年的柏拉圖,待自己的思想已初步形成體系時,在雅典創立了他的傳播基地,名為柏拉圖學園。

    國内林木蔥茏,據後世記載很像是一處風景優美的“旅遊點”。

    這一片樹林中結出了一顆碩果,就是亞裡斯多德。

    他從公元前三六七年開始在這片林中徜徉了二十多年之久,終于成為繼柏拉圖之後的西方聖哲。

    現在,當我們評論西方文化時,追根溯源,總會尋到柏拉圖身上。

    從亞裡斯多德到聖克古斯丁,從巴斯卡到懷特海,無不受了他的影響。

    正如懷特海所說:整個西方文化,如果要找一個恰當的概括,那不過是柏拉圖哲學的一系列注釋而已。

    所以,我們也可以這樣說,整個西方文化,是在希臘的一片小樹林裡誕生的。

     照馬克思恩格斯的說法,人類是樹林裡的猿猴變的。

    樹林養育了猴子,當然還有其它動物,可是唯獨猴子變成了人。

    變成了人的猴子們第一次大規模的集體行動,就是走出樹林。

     《聖經》的說法又不一樣。

    據《聖經》記載人是上帝造的。

    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之後把這一對活冤家放到伊甸園。

    伊甸園名之為“園”,可以想象那是一處有樹有水有花有草的好地方,我們的老祖宗就悠哉遊哉地過着不愁衣食的生活。

    可是老太太夏娃如目前某些時髦的女士,物質的豐富不能滿足她精神的需要,竟受蛇的誘惑吃了禁果。

    她有了智慧不要緊,卻害得亞當和我們這些當子孫的從此失去了伊甸園,以緻于人人都要“自謀出路”了。

     不管是科學也好,神話也罷,我們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兩點:第一,人成為人的過程是在樹林裡進行的;第二,在人成為人,長了智慧之後,人就走出了樹林。

     那麼,人走出樹林以後又怎麼樣呢? 我們且不說外國人,先來看看我們這些“黃帝的子孫”。

     中國的西北部,據曆史記載原是林木繁茂水草豐盛的地方,今日的陝西、甘肅一帶是周天子的養馬場。

    即使到漢,我們還可以從《漢書》、《三國志》等史書裡看到有關這一地區的地貌描寫:一串不加标點的木刻字行中,濃郁的綠色會撲面而來;翻動每一頁,都會給你帶來習習的蔭涼的微風。

     但是,現在你還能在這一地區見到那麼悅目爽心的景象嗎? 今年六月,我從巴黎回國,飛機掠過喜馬拉雅山脈,經西藏、青海、甘肅、陝西、山西、河北到北京,三個多小時的航程裡遊子的眼睛不時地俯瞰着祖國大地,看着看着我的心不由得酸楚起來。

    那真是滿目黃沙,慘不忍睹,焦灼的土地似乎執意要把人的眼淚吮吸幹。

    裸體的女人是美麗的,如果你用一種藝術家的眼光去看的話,而赤裸裸的、沒有一株樹遮掩的土地卻是醜陋的,不論你用什麼眼光去看都毫無美感。

     在空中,我頓悟到中國這片國土上林本凋敝就是中國文化衰弱的一個重要原因。

     西北,是中國兩條大河的發源地。

    兩河文化從源頭開始,才順水流向中原,流向沿海。

    現在我們屢屢引以自豪的漢唐魏晉文明,無不以陝西甘肅為中心。

    當初的絲綢之路絕不像今天這樣荒涼,當我們觀賞敦煌石窟藝術和秦陵出土的銅車兵馬俑時,莫不拜服在古代人高度的藝術創造力面前。

    這一帶是水的上遊,中國文化的上遊,也是中國人智慧的上遊。

    而曾幾何時,上遊衰落了。

    與文化和智慧的衰落同步的,恰恰是林木的衰落。

    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正是林木的衰落緻使文化和智慧的衰落。

     沒有樹就沒有人類,沒有樹就沒有人的智慧。

    人和人的智慧都是在樹林裡産生和發展的。

     黃帝的子孫,或說是猴子的後代,上帝的創造物,在失去綠色的遮蔭下生活,在光秃秃的石頭灘上生育,一代又一代,皮膚變得粗糙了,表情變得呆癡了,神經變得麻木了,大腦竟然也萎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