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敏感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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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抵消這位作家以前的全部創造。

    這過分了。

     對此我可以提供一個參照例證。

    一位劇作家,從小熟讀中外名劇,能成段成段地背誦,長大後又每天迷迷糊糊地構思着一個又一個戲劇片斷,有一次他把新寫的一場戲給我們傳閱,我們立即發現其中一段酷似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某劇,一經指出,他驚詫不已,然後大聲嘲笑自己:"搞混了,分不清腦子裡那些台詞的來源了!"我們深知他的為人,當然相信他,何況他特地讓我們這些非常熟悉西方戲劇史的朋友傳閱,絕無剽竊嫌疑。

    大段的劇本尚且如此,其它細節當然更可理解了。

     由此想對記憶問題多說幾句。

    把記憶當作學問,這在古代,是文化傳播事業落後的一個标志,而在現代,則是記憶性文化族群對創造性文化族群的一種強加。

    這個問題的嚴重後果,現在連中小學教師都已經警覺起來,正在盡力扭轉,可惜我們不少文化人還在本末倒置。

    其實,即便是記憶性的文化族群,他們真正能記住的文史細節究竟能有多少呢?我本人也算是一個曾在文史中沉潛多年的人,據我的經驗,即便平時認為最熟悉的材料,一到筆下也會發現夾雜着不少記憶上的差錯,還得從工具書上逐字校核,因此,說是記憶,其實與直接記憶的關系也不大,隻是記得翻哪部工具書罷了。

    而在這方面,據我的印象,本事最大的當屬報社和出版社的老一輩職業校對員,但總不能說,這些職業校對員有資格嘲笑和取代被校對者了。

     第四個實例牽涉另一位北京作家,我也不認識。

    他為别人的一本書寫了一篇序言,有一位評論者撰文指出,這篇序言中有很多語法錯誤,口氣比較嚴厲。

    嚴厲當然會産生回應,事情立即變得很不愉快了。

    作家的文字中有語法錯誤,指出來既有利于讀者也有利于作家,本來語氣嚴厲一點也不妨,但我稍稍有點驚訝的是,這篇序言我讀過,為什麼當時沒有感到有語法上的障礙?待我帶着這個好奇,找到原文和批評文章一一對照,終于明白了真相。

    批評者有很好的語法和修辭學方面的造詣,他所指出的語言構成方式确實都可探讨,但其中大多隻能說是用語粗疏而不能說是語法錯誤,而對有些作家來說,用語粗疏可能是故意的。

    在書面語言的嚴謹中加添一點口頭語言的随意,有時反而能調節文本的規整語态,走向生動。

    當然,這種随意性如果明顯地侵淩了語法,還是應該知道收斂和整理才好。

    可見,這本是作家和語法學者們協調商量的問題,但經起哄者們一炒作,情況就變得有點怪異。

    我從一篇評述這個事件的文章中讀到的指向,已成為"作家的文字資格"、"名人的認錯态度"等等不留餘地的惡性事端了,幸好這位作家沒有再去理會。

    這件事,說到底,仍然是一個技術細節問題,而它一被點燃,就快速地吸引大量視線,并燒燎到人格部位。

    這個程序,一再重複于不同的事件,不能不讓人驚心。

     說了這些實例之後我想歸結一下。

     文化在本質上是一個大題目。

    人們在兵荒馬亂中企盼文化,在世俗實務中呼喚文化,在社會轉型中寄意文化,都是因為它能給人們帶來一種整體性的精神定位和精神路向。

    它會有許多細部,但任何細部都沒有權利通過自我張揚來取代和模糊文化的整體力量。

     一個民族,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帶集中在思考層面和創造層面上,那它的複興已有希望;反之,如果它的文化敏感帶集中在匠藝層面和記憶層面上,那它的衰勢已無可避免。

     世紀之交,大家都在期待文化的聲音,但聽了幾年,文化都在為不知所雲的細節而争吵。

    終于不耐煩,吵去吧,大家起身走了。

    沒有文化的大家,留下了沒有大家的文化。

     魯迅說,一個中國孩子,要學會幾千個基本漢字,再學會把筆畫繁多的難字準确地填到一個個方格中去,得花費一二十年時間。

    那麼接下來,我們可以順着魯迅的計算把這筆賬做下去:這個人需要背熟曆代詩詞,通曉音律平仄,至少也得一二十年吧;掌握文史細節更麻煩,這是一個漫無邊際的大海,沒有三四十年出不來。

    當然會有不少人半途逃逸,像孔乙己,知道了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就喝酒去了;像那個綁匪,學會了一筆好古文就謀财害命去了。

    堅持下來的總該有資格談文化、寫文章了吧,那也應該是七八十歲高齡了,而且還沒有來得及接受其它一切正規教育。

    不知這麼一筆年齡賬,會給我們什麼啟發? 當然,普通話的标準發音還是要學,有名的古詩還是要背,順便學點平仄也不壞,語法上的問題還是要引起注意,但是,中國文化的榮辱邊界不能僅僅停留在這裡,它還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我們學問不深,知識不廣,卻也懂得要為它失落多年的高貴内質招魂,而不能聽任它繼續淪于瑣碎和庸常。

     反過來想,如果中華文化再經過幾年調教,吓得作家們再也不敢随意談古詩了,吓得導演藝術家們躲進書房學平仄去了,真正有點知識的人又被調教得目不斜視、足不出戶了,那麼,社會上在暢談文化的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