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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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

    在莫裡看來,既然物質的需要微不足道,那麼對他人的關愛和奉獻就成了驗證自身生命價值的迫切需要。

    生命如果沒有價值,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而這種價值的最高體現,就是有沒有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興,而解困。

    莫裡老人在最後的課程中一遍遍重申: 人生最重要的是學會如何施愛于人,并去接受愛。

     愛是唯一的理性行為。

     相愛,或者死亡。

     沒有了愛,我們便成了折斷翅膀的小鳥 莫裡老人對愛的呼喚,總是強調社會的針對性。

    在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産生一種愛的關系是十分重要的,因為我們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并沒有給予你這種東西。

    要有同情心,要有責任感。

    隻要我們學會了這兩點,這個世界就會美好得多。

     給予他們你應該給予的東西。

     把自己奉獻給愛,把自己奉獻給社區,把自己奉獻給能給予你目标和意義的創造。

     我忍不住摘錄了莫裡老人的這麼多話,我想人們如果聯想到這些話字字句句出自一個靠着重力敲打才能呼吸的老人的口,一定也會同樣珍惜。

    他的這些話是說給學生米奇聽的,米奇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目的是為了不讓老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米奇的眼神一定有點慌亂,因為他畢業後狠命追求的東西正是老人宣布要擯棄的,而老人在努力呼籲的東西,自己卻一直漠然。

    老人發現了學生的神情,因此講課變成了勸告: "米奇,如果你想對社會的上層炫耀自己,那就打消這個念頭,他們照樣看不起你。

    如果你想對社會底層炫耀自己,也請打消這個念頭,他們隻會忌妒你。

    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無所适從,唯有一顆坦誠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對整個社會。

    "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看了學生一眼,問:"我就要死了,是嗎?"學生點頭。

    他又問:"那我為什麼還要去關心别人呢?難道我自己沒在受罪?" 這是一個最尖銳的問題。

    莫裡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當然在受罪。

    但給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還活着。

    汽車和房子不能給你這種感覺,鏡子裡照出的模樣也不能給你這種感覺。

    隻有當我奉獻出了時間,當我使那些悲傷的人重又露出笑顔,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樣健康。

    " 這樣,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根本意義,在我看來,這就是莫裡老人最後課程的主旨。

     因此,學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态不僅僅是心理調節的結果,他有一種更大的胸懷。

    什麼叫做活着?答曰:"一個能夠救助其他生命體的生命過程。

    床邊的人在為他的病痛難過,他卻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結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轉化成了關愛;學生不止一次地發現,原來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讓他看新聞,而他卻突然扭過頭去,為新聞中半個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淚。

    "終身的教師 老人的這種胸懷,是宣講性的,又是建設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建設。

    他的有些感受,是講課前剛剛才獲得的。

    譬如他此刻又流淚了,是為自己沒有原諒一位老友而後悔。

    老友曾讓自己傷心,但現在他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絕。

    現在莫裡一回想,無聲地哭泣起來,淚水流過面頰,淌到了嘴唇。

    但他立即又意識到,應該原諒别人,也應該原諒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讓自己在後悔中不可自拔。

    人生,應該沉得進去,拔得出來。

     這是一種身心的自我洗滌,洗去一切原先自認為合理卻不符合關愛他人、奉獻社會的大原則的各種污濁,哪怕這種污濁隐藏在最後一道人生縫隙裡。

    他把自己當作了課堂上的标本,邊洗滌、邊解剖、邊講解,最後的感受就是最後一課,作為教師,他明白放棄最後一課意味着什麼。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師,他們在專業教育上的最後一課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課程上,最後一課一定也會推延到彌留之際,可惜那時他們找不到學生了,缥缈的教室裡空無一人,最重要的話語還沒有吐出,就聽到了下課鈴聲。

     畢竟莫裡厲害,他不相信一個教師張羅不出一個課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分。

    果然他張羅起來了,允許電視鏡頭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後終于招來學生,最後,他知道,這門課程的聽講者将會遍布各地。

     一天,他對米奇說,他已經拟定自己墓碑的碑文。

    碑文是:"一個終身的教師"。

     十分收斂,又毫不謙虛。

    他以最後的課程,表明了這一頭銜的重量。

     現在,他已在這個碑文下休息,卻把課堂留下了。

    課堂越變越大,眼看已經延伸到我們中國來了。

    我寫這篇文章,是站在課堂門口,先向中國的聽課者們招呼幾聲。

    課,每人自己慢慢去聽。

     (本文是為上海譯文出版社《相約星期二》中文版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