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嫉妒

關燈
最羨慕的對象。

    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麼好;自己最想達到的目标,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筆來詛咒、來批判了。

    但又不能明火執仗,隻能轉來轉去,東躲西藏。

    這種特殊的呈現方式就是嫉妒的證據。

     例如一般的批判再嚴厲也總是有的放矢的,倘若批判者缺少對問題的具體指向,而快速地把興趣轉向了人,轉向了這個人的生存狀态、心理趨向、名譽地位,那麼,就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動用的主要是理性,倘若批判者感情用事,厭惡的程度與批判的内容不成比例,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總是越明确越好,倘若批判的語氣有點暧昧,批判的素材半明半暗,而且經常說明自己不是出于嫉妒,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不會糾纏不休,講清道理也就罷了,哪能一直關愛下去?倘若對批判對象鉚上了勁,一見這個名字就目光炯炯,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不是嫉妒就無法解釋這一切,因此我們也就找到了嫉妒存身處的諸多路标。

     隻是為了心頭那一點點嫉妒,人們竟然要動那麼多腦筋,而且隐晦曲折,用心良苦。

    嫉妒,支付那麼高的成本,實在是人類心頭最奢侈的供奉。

     嫉妒之苦 嫉妒之苦,主要苦在自己。

     早有高人指出,對被妒者來說,嫉妒是對一種價值的側面肯定,是另一種方式的贊揚,在多數情況下并不構成實質性的損害。

     真正受到損害的是嫉妒者自身。

    且把這種損害作三個方面的描述。

     一,自設戰場,自驚自吓。

     嫉妒者總是在強者中尋找對象,他們不會盯住一個來日無多的老者,也不會在乎一個窮落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義士,而總是與正處最佳創造狀态的生命體過不去,這不能不使他們長時間陷于自我驚吓之中。

    對方的每一個成績,都被看成是針對自己的拳腳,成績不斷則拳腳不斷,因此隻能時時圓睜着張皇失措的雙眼,不等多久已感到遍體鱗傷。

    這種自設戰場、自布硝煙的情景有時已近乎自虐狂,但對他們自己來說并不是欺騙和僞造。

     多年前我見過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滿臉悲壯地告訴我,他的論敵是誰,把我吓了一跳。

    因為那位論敵是我敬重的一位學者,他的每篇文章我都看過,怎麼料到居然在後院還與一個孩子擺了一場秘密的擂台戰?為了回答我疑惑的眼神,年輕人還詳述了他們之間的三場論戰,隻不過在他看來,那位學者對付他時全是指桑罵槐。

    可惜結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學者從來沒聽到過年輕人的名字。

     更多的嫉妒者并無如此一廂情願的戰鬥感受,卻也習慣于把嫉妒者的行為向自己拉近,就像我的一位朋友,遠遠看到一串辣椒就渾身冒汗。

    然而被妒者不是一串辣椒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行為方式牽涉各個方面,除了專業之外還有居家生活、友情交往、運動娛樂,而且每一個方面都有聯系,嫉妒者口中不說卻在心中承受着一種全方位的折磨,折磨得芒刺遍身,又不願自拔。

    一個對象尚且如此,如果有幾個嫉妒對象,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

    沒法過還得過,嫉妒者經常把自己看成鄙視顯貴的勇士,傲岸而又疲憊。

    他們似乎有所等待,等待着被妒者的失敗,但他們不知,被妒者實際上并沒有進入過戰場,因此也不存在他們想象中的失敗。

    更何況,一種全方位的日常生态怎會失敗?因此,等待來的仍然是心靈磨難。

     二,自述自困,自聾自啞。

     嫉妒使感受機制失靈,判斷機制失調,審美機制颠倒,好端端一個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聾子和啞巴。

     例如從理智上說,嫉妒者也會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從有一天警覺到對方的美貌對自己的負面意義,就開始搜尋貶低的可能,這種搜尋未必有實質成果卻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對于對方的美貌已經從不願感受,發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系統錯亂的開始。

     同樣的道理,一位詩人突然對别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賞能力,一位音樂家在同行優美的樂曲中表情木讷,一位導演對着一部轟動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術教授在講述兩位成功畫家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如果他們隻是端架子、擺權威,内心方寸未亂,毛病還不算太重,如果他們确實已經因嫉妒而颠倒了美醜,封殺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

    那等于是武林高手自廢功夫,半條命終結。

     曾經讀過一位中年作家的坦誠自白,說自己因為出于對年輕一輩作家的嫉妒,拒絕讀他們的作品,家庭餐桌上子女們談得越多的年輕作家越是不讀,好像在對誰賭氣,對青年作家?對子女?其實是對自己,整個兒與自己過不去。

    這位中年作家坦然解剖自己的誠懇十分令人感動,他描述的心理症結具有很大的普遍性。

    我們的文學藝術其實并不荒涼,但每有佳作總會遇到矜持的壁障、冰冷的箭镞,結果隻能是荒涼,而這位中年作家告訴我們,首要的荒涼,在嫉妒者心上。

     常聽人說,某某人的東西我是不看的。

    是厭惡嗎?未必。

    我們連希特勒的文告也不拒讀,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