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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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想着自己崇拜的那個角落,卻不會去争奪。

    夜晚,我會關掉電燈,點上蠟燭,讓月光照着我買來的一小叢文竹,凝視兩三個小時。

    我覺得這種意境真好,由此,更厭煩街市間的車來人往了。

     但我周圍的人都說我過于清高,拒人于千裡之外。

    清高就清高吧,拒人就拒人吧,我不在乎。

    不清高,不拒人,哪還有我? 我的這些想法與做法,你贊成嗎?我從不以這樣的問題問人,今天特殊,輕聲動問《遙遠的絕響》的作者。

    不答也可,就像那嘯。

     趙欽素 回信 欽素: 我不贊成你的心理方式和生活方式。

     因此我要回嘯了,請你聆聽。

     古人所說的同流合污,并不是指與世俗社會的溝通。

    世俗社會就像大海,有污濁、有雜質、有兇險,但正是它的容量,它的運動狀态,使它産生巨大的能量,給地球上的生命以多方面的關顧。

    你有一個純淨無波的小池塘,但對不起,它無論如何無法構成對大海的對峙和反撥。

     魏晉名士的魁力,不在于離群索居、傲視衆生。

    這事說來話長,此處不作評論,但有一點可能是定律:任何傲視衆生的人都談不上魅力,魁力在于交流,在于發射,在于廣泛地被接受。

    未曾交流、不被接受的魁力,不叫魁力。

     我希望你能與世俗社會和解,不要始終對門外闆着臉,門外的風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醜陋。

     月亮升起了,何必隻憑蠟燭,去長久凝視昏暗中的文竹?這實在有點單調,一再重複又有點做作。

    夜間最美的是什麼?依我看,除了月亮,就是萬家燈火。

     餘秋雨 十三 無來信,隻回答一篇發表了幾十遍的文章。

     XX先生:您好! 最近,在上海一家雜志上又讀到了您寫我和妻子的那篇文章。

    這篇文章,僅就我注意所及,您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大概至少已經發表幾十遍了吧? 您的文章寫了一些生活瑣事,全為我們說好話,口氣十分善意,這是應該感謝的。

    但這些事,我們作為當事人怎麼有很大一部分都不知道呢?有的雖有影子卻又大相徑庭,讀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估計你是道聽途說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寫出來的。

    據上海另一家雜志的編輯告訴我,他們也收到了您的這篇稿子,曾打長途電話到重慶向您核實材料的來源,您說是在某個城市的大街上遇到我,我站在路邊對您說的,而且還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請您同時發表。

    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我也不排斥您遇到了一個騙子或精神病患者的可能,而他的外貌又與照片上的"我"非常相像。

     不管怎麼說,XX先生,說好話也要講究真實。

    不真實的好話與不真實的壞話,在社會功能上是一樣的。

    我們國家,長期注重是非判斷、好壞判斷,而輕視真僞判斷,其實,真僞判斷是一切的基礎。

    真僞的界限不确定,是非界限和好壞界限就很不可靠。

    這一點,我非常希望能成為我國正派傳媒和撰稿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對于被說的人而言,也不能老是對"壞話"發火,時間一長終究會明白,不真實的好話會給自己和社會導緻嚴重的惡果,有時雖然是小事也會打開自輕自賤的裂口。

    例如幾年前我曾看到一份材料,說我早年的幾部學術著作産生過國際影響,問其理由,說是我國一個戲劇代表團曾把這幾部著作當作主要禮品贈送給歐洲某協會。

    但我這幾部著作并沒有翻譯成外文,也根本不是人家點名索要的,隻是代表團一時找不到合适禮品,胡亂贈送罷了,外國人連翻都不會去翻一下,談得上什麼國際影響?我當即要求把這樣的"不真實的好話"改掉,因為這種吹噓反而會讓人家輕視我們,效果比罵我還壞。

    這就像在原先光潔的臉面上突然生出來一個大水泡,把真實的容貌破壞了。

    這個水泡可能很亮,但我們的臉甯肯醜一點,也不要它。

    而且,從整體而言,大量不真實的傳遞隻能加劇文化信号的無序和錯亂,中國文化在這方面吃的虧已經夠多的了。

     另一個問題是,即便所寫全部屬實,有沒有必要把某對夫妻的生活瑣事幾十遍地發表,去浪費讀者那麼多時間?即便是稍稍出了一點名的文化人,他們可以面對社會的是他們的專業成績,而不是其它。

    我能給予社會的是文化思考和散文作品,我妻子能給予社會的是表演藝術,至于我們的私事,就未必比千家萬戶都有的私事更有價值。

    一個人有了一點專業成績如果就想換得别人對自己更大生活領域的關注,在我看來是一種忘乎所以的矯情,而且他們的生活也就很難再過得真實而平靜。

     由此引出一個更大的問題:在社會轉型期,世事繁雜,廣大民衆的集體注意力十分值得珍惜,而我們的媒體空間又不是很大,如果再讓它們浪費在平庸的泥淖中,于心何忍?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忙去摹仿海外那些閑得發慌的小報,因為我們現在還很難僞裝悠閑。

    且不說國計民生的種種大難題,即便是文明素質的消長、文化生态的進退,都還沒有騰出篇幅來細細商量,怎麼舍得花那麼多白紙黑字去讓大家關心"張家長、李家短"的啰嗦事?我這些年對報刊間不少與自己有關的謠傳和攻擊一概不予辯駁,就是生怕浪費廣大讀者珍貴的注意力。

    試想,自己家裡有點噪音還怕幹擾隔壁鄰居呢,哪裡忍心拿着與人家毫無幹系的瑣事,卻頻頻叩擊他們本來就不輕松的神經? 我和妻子雖然都不認識您,但從文章中看出您的善意,估計能聽得進我們的勸告,所以寫了這封信。

    冒犯了。

    即頌筆安 餘秋雨 十四 來信 餘教授: 日前在報上讀到著名記者朱偉倫先生有關你在西安兩場學術演講的報道,朱先生說這是他平生聽過的最精彩的演講。

    我和同學們還年輕,沒有資格說"平生"之 類,卻也被你的口才所折服。

    你最讓人佩服的地方是演講後半部分的當場問答,不管聽講者提出的問題多麼艱深和古怪,您幾乎不作思考,立即找到破解的路途,千脆利落的語言每次都激起全場數千人的掌聲和笑聲。

     回到宿舍,所有的同學都在談論你的演講,大家都說,報刊上那些經常糾纏着你、要與你辯論的人,如果有機會聽你一次演講,一定會打消念頭。

    但也有同學覺得可惜了,認為你應該在報刊上有聲有色地展開一場場精彩的辯論,這會給我們層次不高的媒體語言增加很多活力。

     但我覺得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這幾年,我們在電視裡看到,無論是全國還是國際的大專院校辯論賽,你都擔任評委,而且每次都由你擔任主要講評,與此同時,傳媒間總有人用故意的惡語來引逗你與他們辯論,這有點好笑,就像一場球賽正忙着,突然從欄杆外鑽進來兩個小朋友一定要拉出主裁判來與他們比賽一樣。

    我覺得,你在電視裡娓娓評述着辯論雙方的誤區和差錯,剖析着辯論的訣竅,其實也是在反諷和開導着那些招惹你的人,是嗎? 也許我看多了武俠小說,特别欣賞那些武藝高強而又不輕易出手的人,他們對沖到自己眼前的對手反而有一種同情和憐憫之心。

    我覺得你也有這種風範。

     我不解的是,如果你不參加辯論,那麼藏在身上的辯論本領有什麼用處呢?我們作為普通人,還有沒有必要學一點這方面的技巧?如果有必要,你能向我推薦幾本這方面的書嗎? 劉啟佳 回信 啟佳: 感謝你對我演講的美言。

     辯論如果僅僅是一種自我防身的本領,那就把它看小了。

    男兒立世,隻為自己,即便百般武藝也一文不值。

     像你一樣,我也欽佩很多武林高手在心态上的大氣,但我自己還沒有學好,需要繼續努力。

    我很明白,一位聲樂大師不會與歌舞廳小姐一比歌喉,一位将軍不會在與鄰居的打鬥中展現戰略戰術。

    我曾親眼看見,一位武功超群的朋友走在街上,遇到橫沖直撞的小夥子們總是躲避和退讓,生怕自己失手傷了人。

     我不與媒體間的攻難者辯論,主要是考慮到問題本身的無聊,而不是因為自己的辯論水平太高,怕失手傷人。

    當然有時作為休息時的娛樂,也會診察一下那些文章的毛病所在,為它們設計幾個修改方案,看它們能不能因此變得硬紮一點。

    有時反過來,也會構想一下如何把這些文章置于邏輯上的死地,像下盲棋一樣,但從來沒有技癢,因為我有一條最嚴格的人生界限:絕不與無聊打交道,哪怕與無聊辯論。

     與謬誤辯論,很可能獲得真理;與無聊辯論,隻可能一起無聊。

     餘秋雨 十五 來信 餘教授: 這兩年"理解萬歲"的口号,不怎麼叫了,但我仍然覺得,人生在世最大的快慰是被人理解,而最大的悲哀是不被人理解。

     也許我這個人不容易與别人溝通,每做一件新鮮一點的事,别人總不理解,有時明明做了一件大好事,别人也還是不理解。

    而我,又沒有心情和機會,向别人解釋清楚。

     生活在不理解我的環境裡,就像走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裡,連喊叫幾聲也聽不到回聲,真是寂寞。

     我應該用什麼方法去尋找理解者? 蔔伊奇 回信 伊奇: 恕我直言,你上了一種可稱之為"弱者文化"的當,把理解看得太重要了。

     除了特殊的合作關系,人與人之間的彼此理解并沒有那麼重要,而且究竟能達到什麼理解程度也很值得懷疑。

     我的意見是—— 真正的善良是不計回報的,包括在理解上的回報。

    陽光普照山河,并不需要獲得山河的理解;春風吹拂大地,也不在乎大地的表情。

     也不要因為害怕被别人誤會而等待理解。

    現代生活各自獨立、萬象共存。

    東家的柳樹矮一點,不必向路人解釋本來有長高的可能;西家的槐樹高一點,也不必向鄰居說明自己并沒有獨占風水的企圖。

     做一件新事,大家立即理解,那就不是新事;出一個高招,大家又立即理解,那也不是高招。

    任何真正的創造都是對原有模式的背離,對社會适應的突破,對民衆習慣的挑戰。

    如果眼巴巴地指望衆人理解,創造的純粹性必然會大大降低。

    平庸,正在前面招手。

     回想一下,我們一生所做的比較像樣的大事,連父母親也未必能深刻理解。

    父母親締造了我們卻理解不了我們,這便是進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