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脹的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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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終于有了一點寬慰的笑臉;他的同學,都不太成功,現在都在為有他這麼一個同窗而高興……他用一句假話點燃了一種廣泛的社會需要,烈火已燃遍四周,他已無力撲滅了。

     剩下能做的事情,是一條黑道走到底,明知總會揭穿,且讓這種事情發生得晚一點。

    這是一個怯弱者的選擇,而不是像報道所寫的那樣,屬于"膽大妄為"。

     他憑着極有限的知識,想象着一個科技成功者可能遇到的事情,然後笨拙地一一效仿。

    一效仿就出現了漏洞,他隻得立即想出新的謊言去堵漏。

    新謊言的漏洞更大,于是再去編造更新的謊言……這簡直是一種沒有絲毫喘息機會的苦役,就像馱着越來越重的石塊,在攀援峭壁懸崖。

     這裡出現了一個謊言的膨脹公式:謊言隻能在滾動中完成自己的"圓滿",但越滾動,它的着力面就越大,體積膨脹也越快,膨脹了的體積需要有更大的體積來覆蓋表面,因此必然以幾何級數瘋狂擴張。

    這就像從山上向山下滾雪球,完全無法想象它的最終結果。

     特定的社會需要,是謊言滾動的"勢",是擴充體積的積雪,是順坡下溜的速度。

    因此我覺得不應該過多地責怪這位熱處理技工。

    我仔細地分析了有關這個事件的調查報告,發現這個人其實并不壞,謊言構建起來之後也沒有乘機做什麼壞事,謀什麼财物,相反,倒是為補漏花費了不少冤枉錢,而他的經濟情況一直很不好。

    直到謊言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貧寒之中。

    揭穿之後很多報刊嘲笑他,但我認為這些報刊不應如此輕松,當年一有風聲就把他推上危險高坡的,還不是報刊?報刊對他,應有巨大的虧欠。

     報刊在這一問題上的責任,是隻求轟動,不求實證。

    這是當代很多報刊的共同毛病。

    一有新奇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趕發出來,一陣爆炒,然後緊緊追随。

    在我看來,這是謊言發生機制和擴張機制的關鍵。

    這件事的最後揭穿,居然也不是記者,這實在是一種職業性的失職。

     由此聯想,待些年來,我曾近距離地目睹過很多謊言的擴張過程。

    都或多或少與傳媒有關。

    前些年,有人轉告我一家報紙的報道,一個中年作者剛發表一個作品,就受到海外五所大學的聯合邀請,他正在準備演講稿雲雲。

    我當時一聽就為這位老兄着急,心想你說一所大學邀請,旁人還能馬虎過去,怎麼擴充到了五所?大話由媒體說,收場還得靠自己,這個場怎麼收?世界上的大學校長都是很高傲的,他們很少聯手做一件什麼事,據我本人對海外的了解,好像不大可能出現五所大學聯合邀請一個人講學的事,哪怕他是一代宗師,或退休總統。

    幸好這位先生聰明,沒再就這件事彌補和延伸。

    更慘的是一些老人,不小心進入了謊言系統,傳媒一加播揚,他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當衆繼續把謊說圓,隻得随口亂說,實在讓人同情。

    例如我曾見到兩個老人,開始隻是出于一點小小的虛榮,編造了一個創作上的謊言,後來就越吹越大,也越來越說不明白了,讓聽的人都為他們着急。

    記得我當時就托人轉告那些報刊,饒了這兩位老人家吧,但報刊不依,仍然以聲援的方法捉弄他們,直到最後不得不"大音希聲"。

     我想,天底下最勞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編造謊言。

    因此謊言揭穿,對他們是一種解脫。

    從報道看,江西這位當事人終于敗露的時候,他正在外地,當地領導緊急傳喚他回來。

    在一間會議室,他剛進門,領導就問了一句:"你到過美國嗎?"他連停頓也沒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說:"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後和盤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全身放松地坐了一會兒,終于慢慢地站立起來。

     我猜,他當時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這次可怕的"熱處理"總算完工了。

     街道已經不是昨日的模樣,他搖搖晃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