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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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九五七年剛剛十一歲時到上海讀初中的。

    那所中學的校園典雅富麗,甚至還有歐洲式的大理石噴水池,這在我這麼一個農村來的孩子眼中,就像是海市蜃樓。

    但當時學校裡的第一景觀是飄飄拂拂的大字報,我們看不懂,隻在紙簾間竄來竄去,捉迷藏。

     記得第一節課是音樂課,老師是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子,他從畫滿五線譜的黑闆前走到鋼琴旁,彈了幾個樂句便張口領唱,他的聲音,那麼漂亮又那麼沉悶,我們已知道,他剛剛劃為右派,正在檢讨。

    他上課時,我們教室的窗口,經常有人頭晃動,音樂老師一看,便隻唱不講,唱的聲音則更加奇怪。

    三個星期之後,我們接到通知,音樂老師不來了,音樂課的時間,到操場的角落裡練大合唱。

    大合唱的歌詞曰:"一九五七年呀,真是個勝利年……" 沒過多久,其它課程也很難正常進行了。

    大理石噴水池已停止噴水,旁邊搭起了一個養豬棚,養豬棚邊上又砌了煉鋼爐。

    高年級學生養豬、煉鋼,我們的任務則是到街上拾撿破銅爛鐵,作為煉鋼的原料。

     當時全民都在煉鋼。

    國家領導人發出号召,十五年趕上英國,二十年趕上美國,但對英國和美國的情況卻不了解,隻相信了一種說法,即趕上趕不上的标志是看鋼産量,于是集中力量打殲滅戰,中國大地無處不在煉鋼。

    裡弄鐵門和各家各戶陽台上的鐵架,已全部砸下來充作原料,我們這些孩子再到哪裡去找鐵呢?誰拾到一枚鏽迹斑斑的鐵釘就如獲至寶了。

    撿拾了幾個月所得寥寥,而噴水池旁煉出來的鋼更是一團醜陋不堪的黑疙瘩。

    于是學校根據上級指示轉移方向,讓學生進附近的工廠勞動,說是要把教育與生産勞動結合起來,不能老坐在課堂裡讀書。

     老師們出發了,到一家家工廠去商量,希望他們能接納我們勞動。

    這麼多十歲剛出頭的孩子湧到車間去,既無勞動能力又極不安全,工廠理所當然是不歡迎的。

    老師們隻能紅着臉一次次懇求,一直懇求得那些廠長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的老師而感動起來,才遲遲疑疑地同意我們去勞動幾個月。

    畢竟不行,工廠很快下了逐客令,老師隻能再去找另一家。

    就這麼一家家工廠輪着轉,初中三年,幾乎把學校周圍所有的工廠都勞動遍了。

    勞動之外也上課,老師們知道時間無多,總是像搶奪珍寶一樣把那一點點上課時間搶在手裡,精琢細磨。

    那些老師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在我的記憶中一個個風度非凡,課講得好極了。

    就在勞動的夾縫中,僅僅三年,我們的作文寫作能力已達到流暢無礙、幾乎不犯語法錯誤的地步。

    數學更好,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蹲下身來就可與同學一起在地上用小石子畫出一道道著名的幾何學難題,吵吵嚷嚷地證明起來。

     讀高中我換了一所離家更近的學校。

    這所學校原來是女子中學,剛招男學生,校長是一位女老師,聽說是一位著名右派的太太,英國劍橋出身。

    我們進校不久她已不能做校長,卻仍然每天忙忙碌碌。

    我們隻在一旁偷看,想找到這位老師在步态舉止上的反動影子。

    正面相遇時,我們叫一聲"老師好",她立即回禮,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們,比其他老師回禮時看我們的時間要長。

    我們的目光立即躲開,心想這大概就是别有用心的眼神。

     接替的校長也是一位女士,一身上布衣衫,抗日戰争時在上海郊區參加過遊擊隊,給我們作報告時全是很難聽懂的農村口音,但她很少作報告,要作也就是幾句,說自己沒文化,要我們好好讀書。

    她走在校園裡,臉上沒有表情,顯得拘謹和膽小,但一見到學生向她鞠躬,便立即滿臉笑容。

    這位校長的好處是從來不幹涉課堂内容,而老師們則趁機離開正式課文加入大量"課外輔導教材"。

    正式課文裡,語文以報紙社論為主,英文以政治口号